日子像廠裏那台老爺紡紗機，吱吱呀呀，不緊不慢地往前挪，但王淑芬同志的咳嗽聲，卻成了林家最新的“鬧鈴”，準時準點，還帶環繞立體聲效果。那咳嗽，可不是小姑娘家家害羞似的輕咳兩聲，那是恨不得把肺都給咳出來晾晾的架勢，聽得秀蘭心驚肉跳，總覺得下一秒她媽就要咳出個“再來一瓶”的蓋子。
“媽，您這咳嗽都快趕上廠裏下班的鈴聲了，咱去醫院瞧瞧吧？別是什麼‘限量版’的毛病，耽誤了可不好。”秀蘭端着一碗她新學會的冰糖燉雪梨，試圖用“食療”感化她媽。
王淑芬同志接過碗，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去什麼醫院！瞎花那個冤枉錢！老毛病了，每年冬天都這樣，死不了！有這功夫，你多想想李科長！人家李科長今天又送了【進口奶粉】來，指名道姓是給你的！”
秀蘭心裏的小人兒已經開始敲木魚了：“阿彌陀佛，我媽這月老業務是焊在腦子上了吧？李科長送奶粉，是怕我營養跟不上，耽誤了給他家生娃大計嗎？”
李科長的“糖衣炮彈”攻勢，確實一天比一天猛烈。從一開始的【水果籃子】、【的確良布料】，到現在的【進口奶粉】、【羊絨圍巾】，花樣翻新，誠意滿滿，就差沒直接把民政局搬到林家門口，現場辦公了。
王淑芬同志每次都樂得跟撿了金元寶似的，拉着李科長的手，一口一個“好孩子”，誇得李科長那張常年保持嚴肅的臉都快繃不住了。“秀蘭啊，你看看，李科長對你多上心！這麼好的男人，打着燈籠都難找！你可得知足，別挑三揀四的！”
李科長推了推他那標志性的方框眼鏡，努力維持着矜持：“阿姨您過獎了，我對秀蘭是真心的，希望她能給我一個機會。”
秀蘭站在一旁，感覺自己像個等待拍賣的古董花瓶，還是個“買一送一（附贈妹妹秀娟）”的特價款。她皮笑肉不笑地應付着：“呵呵，李科長您太客氣了，我這人吧，就是個普通女工，沒什麼大出息。” 內心獨白卻是：“真心？真心想找個免費保姆加生育機器吧？我可謝謝您的‘真心’了！”
然而，王淑芬同志的身體狀況，卻像廠裏那台漏油的老機器，一天不如一天。她咳得越來越厲害，臉色也越來越差，有時候秀蘭半夜醒來，都能聽見她媽在隔壁房間壓抑的咳嗽聲。
有一次，秀蘭給她媽洗衣服，在換下來的手帕上，發現了一小塊已經幹涸的暗紅色血漬。那顏色，像一根針，狠狠扎進了秀蘭的心裏。
“我滴個親娘啊！這不會是……電視劇裏演的那種，爲了兒女婚事操碎了心，最後油盡燈枯的苦情戲碼吧？”秀蘭捏着那塊手帕，手心裏全是冷汗。她突然覺得，床板底下那張【夜校招生簡章】和關於深圳特區的報紙，燙手得很。
“什麼狗屁理想！什麼狗屁遠方！老娘不配擁有！”她狠狠地把那些紙塞回床板底下，眼圈卻紅了。如果犧牲她一個人的幸福，能換來她媽的健康和安心，那這筆買賣……她好像不得不做。
就在秀蘭的內心天平搖搖欲墜，快要徹底倒向“認命”那一邊時，陳默的調令下來了。他要去省城機械研究所報道，時間就在下周末。
臨走前一天下午，秀蘭在鍋爐房找到了陳默。他還是穿着那件洗得發白的襯衫，手裏拿着一份《工人日報》，看得聚精會神。
“陳默同志，”秀蘭走到他身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一點，“明天就走了啊？那……祝你前程似錦，馬到成功！到了省城，可別忘了我們這些還在基層奮鬥的窮苦大衆啊！”
陳默放下報紙，抬頭看着她，臉上沒什麼表情：“嗯。”
秀蘭覺得，這天兒沒法聊了。這家夥，真是把“惜字如金”發揮到了極致。
沒想到，陳默卻主動開口了：“夜校的報名資料，都看明白了嗎？”
秀蘭一愣，隨即點頭如搗蒜：“明白了明白了！你給的那些‘備考秘籍’，簡直是雪中送炭，比我們車間主任畫的生產流程圖還管用！太謝謝你了！”
陳默：“省城的機會比這裏多。學習這件事，什麼時候開始都不晚。不要因爲任何人或者任何事，就輕易放棄能讓自己變得更好的機會。”
秀蘭聽着，心裏某個地方，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觸動了一下。她咧開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那必須的！等我將來學有所成，當上了文化人，一定請你吃我們這兒最好吃的陽春面，必須加兩個荷包蛋，外加一碟【滷牛肉】！”
陳默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揚了一下，快得像秀蘭的錯覺。
第二天，陳默走了。他拎着一個簡單的帆布包，裏面裝着幾件換洗衣物和一些專業書籍。秀蘭站在廠門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曦中，心裏空落落的。
“唉，我方唯一的‘技術外援’兼‘人生導師’就這麼下線了。接下來的戰鬥，只能靠我林秀蘭單槍匹馬，赤手空拳了。”她嘆了口氣，覺得肩上的擔子又重了幾分。
王淑芬同志的病情，並沒有因爲李科長的殷勤和秀蘭的“懂事”而有所好轉。她反而更加急切地操辦起秀蘭的婚事，仿佛晚一天，秀蘭就會煮熟的鴨子飛了似的。她甚至開始親手給秀蘭縫制嫁衣，一件大紅色的【的確良】面料改良旗袍，說要趕在婚禮前做好。
這天下午，陽光透過窗戶，斑駁地灑在王淑芬同志身上。她坐在小板凳上，戴着老花鏡，一針一線地縫着旗袍領口的一顆盤扣。那是一顆用紅絲線精心繡制的如意扣，寓意吉祥。
“咳……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突然襲來，王淑芬同志捂着嘴，身體蜷縮成一團，手裏的針線也掉在了地上。
“媽！”秀蘭嚇了一跳，趕緊放下手裏的毛線活，跑過去給她拍背，“您沒事吧？要不要喝口水？”
王淑芬同志咳得滿臉通紅，她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緩了好一會兒，她才直起身子，習慣性地拿起手邊的舊手帕擦了擦嘴角。
當她放下手帕，準備去撿地上的針線時，秀蘭眼尖地看到，她媽微顫的指尖，沾上了一抹刺眼的鮮紅。還沒等秀蘭開口，王淑芬同志的手指就不小心碰到了旗袍上另一顆已經縫好的白色玉石紐扣。
【啪嗒】一聲輕微的聲響，像是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一小滴鮮血，從她的指尖滑落，不偏不倚，正好滴落在那顆潔白的玉扣上，迅速暈開一小團，像雪地裏綻開的紅梅，觸目驚心。
王淑芬同志也看到了，她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想用衣袖去擦，卻只是把那抹紅色揉得更大了一些。
“媽……”秀蘭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讓她喘不過氣來。
王淑芬同志抬頭，臉色比剛才更加蒼白，卻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沒事，秀蘭，你看，這叫‘掛紅’，是好兆頭，喜慶！你結婚，媽……媽高興……”
秀蘭看着那顆被血染紅的紐扣，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王淑芬同志顫抖着手，想要把那顆弄髒的扣子拆下來換掉。
“別動了，媽。”秀蘭走過去，輕輕按住她的手，聲音有些沙啞，“挺好看的，就……就這樣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