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顆被血染紅的紐扣,像王淑芬同志親手給秀蘭的“認命通知書”,紅得刺眼,燙得她心慌。
“掛紅?喜慶?”秀蘭心裏的小人兒翻了個白眼,差點表演個原地螺旋升天,“媽,您這強行洗腦的技術,比廠裏那台老掉牙的宣傳廣播都牛!再喜慶,那也是血啊!”
她腦子裏亂糟糟的,一會兒是她媽蒼白的臉,一會兒是李科長那張“我對你是真心的”正經臉,還有陳默那句“不要因爲任何人或者任何事,就輕易放棄能讓自己變得更好的機會。”
“狗屁的犧牲!老娘的幸福憑什麼要拿去換安心?”秀蘭越想越憋屈,那股子邪火蹭蹭往上冒。她突然想起了床板底下,那個裝着她卑微夢想的小木盒。
【夜校招生簡章】、【深圳特區報】、【陳默疊的紙飛機】、【那條紅紗巾】……
這些東西,像是一把把小錘子,狠狠砸在她那快要認命的心巴上。
“不行!我不能就這麼嫁了!我林秀蘭的劇本,不能是‘爲母犧牲之怨種媳婦’!”
一種強烈的沖動,像三伏天喝了冰鎮汽水,從頭爽到腳,驅使着她。
她猛地站起來,沖到床邊,一把抽出那個小木盒,緊緊抱在懷裏,像是抱着最後的救命稻草。
“秀蘭!你個死丫頭!飯都快好了,你拿個破盒子幹啥去?!”王淑芬同志在後面喊,聲音裏帶着一貫的強勢和不解。
秀蘭頭也不回,只留下一句:“媽,我出去溜達溜達,消化一下您今天的‘驚喜’!”
話音未落,人已經像離弦的箭一樣沖出了家門,【砰】的一聲,把王淑芬同志的後半句話給關在了門裏。
剛出筒子樓,豆大的雨點就劈頭蓋臉砸了下來。
“我去!老天爺,您這是失戀了還是便秘了?這雨下得比我媽的催婚令還猛!”秀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心裏吐槽,腳下卻沒停。
她只有一個念頭:去廠裏!
去廠裏幹什麼?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找陳默?他已經走了。找答案?什麼答案?
也許,她只是想去那個承載了她青春,也困住了她未來的地方,再看一眼,然後……然後殺出一條血路!
雨越下越大,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灰蒙蒙的水簾洞。秀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廠區跑,頭發溼透了,緊緊貼在臉上,身上的確良襯衫也溼噠噠地裹着,勾勒出她略顯單薄的身形。
她感覺自己像個參加鐵人三項的選手,只不過別人是遊泳自行車跑步,她是暴雨泥地障礙跑。
“林秀蘭啊林秀蘭,你可真是個狼狽的‘追夢人’!”她自嘲。
好不容易沖到廠區門口,【譁啦啦】的雨聲裏夾雜着人聲和金屬碰撞聲。廠裏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幾個老師傅正帶着年輕工人,用油布和塑料薄膜搶蓋露天堆放的棉紗和布料,嘴裏還罵罵咧咧的:“這鬼天氣!說下就下,比廠長翻臉還快!”
“都利索點!那邊的【變壓器】要是進了水,整個廠都得歇菜!”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透雨幕傳來。
秀蘭循聲望去,只見李科長穿着雨衣,正站在廠區中心那個高大的變壓器旁邊,指揮着幾個電工用帆布緊急加固防雨棚。雨水順着他的雨衣帽檐往下淌,他卻渾然不顧,嗓門洪亮,條理清晰。
此刻的李科長,沒有了平日裏那副端着的“文化人”架子,頭發被雨水打溼,幾縷不羈地貼在額前,臉上是少見的焦急和果決。和平時那個送【進口奶粉】、【羊絨圍巾】的“優質相親對象”判若兩人。
“嘿,別說,這李扒皮…哦不,李科長,關鍵時刻還真有兩把刷子。”秀蘭心裏嘀咕,“這算不算災難片裏的高光男主時刻?可惜了,姐姐我不想當你的女主角。”
她猶豫了一下,是不是該過去打個招呼,或者……求助?
“拉倒吧林秀蘭!指望他?他只會勸我趕緊回家,別耽誤了明天跟他去民政局領證!”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掐死了。
她抱着小木盒,悄悄繞過那片忙碌的區域,繼續往廠區深處走。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只是漫無目的地走着,任憑雨水沖刷着她的臉頰和身體。
也許,她是想找個地方,確認一下自己那點可憐的念想,是不是真的值得她如此狼狽。
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廠區熟悉的景物在雨中都變了樣。她不知不覺走到了那排高大的梧桐樹下。
雨點打在寬大的梧桐葉上,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
然後,她看見了。
在那棵最大的梧桐樹下,靜靜地停着一輛自行車。
是陳默的那輛,舊舊的二八大杠,車座上積了一層雨水。
秀蘭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是走了嗎?
她慢慢走近,雨水順着她的下巴滴落。
車把的右邊,那個曾經掛着清脆鈴鐺的地方,此刻系着一朵小小的,已經完全幹枯的槐花。
那朵槐花,在瓢潑大雨中,被雨水打得溼透,花瓣緊緊地縮在一起,顏色暗沉,卻固執地掛在那裏,像一個無聲的嘆息。
秀蘭記得,那是初夏的時候,廠區路兩旁的槐樹開滿了花,風一吹,香氣能飄出二裏地。陳默的自行車鈴鐺上,就曾經掛着這麼一朵,新鮮的,帶着露珠的槐花。
他說:“順手摘的,比廠裏發的香皂好聞。”
那時候,她還笑他一個大男人,怎麼也學小姑娘戴花。
現在,這朵幹枯的槐花,像一枚小小的、尖銳的釘子,【篤】的一下,釘進了秀蘭的心裏。
陳默人走了,卻把這一點點念想,留在了這裏。
李科長在不遠處,在暴雨中指揮搶險,身影在某些角度看過去,確實有那麼點“中流砥柱”的意思,代表着一種穩定和秩序。
而陳默,人已遠去,只留下這輛破舊的自行車和一朵幹枯的槐花,在風雨中飄搖,代表着未知和遠方。
秀蘭站在雨中,看看遠處那個忙碌的身影,又看看眼前這朵被雨水浸透的槐花。
她突然笑了,笑得比哭還大聲,雨水混着什麼東西從眼角滑落。
“去他媽的穩定!去他媽的認命!”
她緊了緊懷裏的小木盒,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秀蘭轉身,不再看那輛自行車,也不再看那個雨中的“英雄”,朝着廠門口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得異常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