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聽筒裏只剩下微弱的電流聲,滋滋作響,像是某種焦灼的倒計時。
侯亮平握着手機,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掌心泌出的汗液,讓冰冷的機身變得黏滑。
他沒有催促。
他知道,妻子正在動用她背後那張龐大而精密的關系網。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走廊裏的空氣似乎都停止了流動,每一秒鍾都被拉扯得無比漫長。
終於。
在侯亮平感覺自己心髒的跳動都快要和那電流聲同步時,鍾小艾的聲音,重新響了起來。
二十多分鍾,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亮平,我問過我爸了。”
鍾小艾的聲音聽不出波瀾。
“嗯?爸怎麼說?”
侯亮平的心髒猛地一抽,呼吸在這一刻停滯。
“我爸通過他的私人渠道,向科研院那邊進行了側面了解。”
鍾小艾的聲音很平穩,每一個字都吐得清晰無比,卻帶着一種冰冷。
“得到的回應是,尖端物理與能源研究所,近期一切正常。”
“安保系統沒有任何被入侵的記錄。”
“也沒有收到任何關於物品失竊的報告。”
什麼?
侯亮平的瞳孔,在一瞬間收縮到了極致。
這個結果,化作一股刺骨的寒流,從他的頭頂灌入,瞬間凍結了他全身的血液。
沒有失竊?
一切正常?
這怎麼可能!
如果那些物品不是偷來的,那祁同福,一個檔案裏清清楚楚寫着專科畢業的建築工人,憑什麼擁有那種代表着龍國最高科研結晶的內部特供品?
難道……
難道自己的判斷,從一開始,就錯了?
不!
絕不可能!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就被侯亮平狠狠地掐滅。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身爲一名頂尖檢察官,那千錘百煉鍛造出的直覺!
那個水杯底部,在火焰炙烤下顯現出的、宛如活物般流轉的復雜金色紋路,絕對做不了假!
還有祁同福的反應!
他那超乎常人極限的意志力,那種面對一切都淡漠如水的眼神,也絕對不是一個普通人能夠擁有的!
這裏面,一定有哪裏不對勁!
一定有某個環節,被他忽略了!
“小艾,會不會是爸的渠道不夠深入?”
侯亮平的聲音不受控制地變得急切,甚至帶上了一絲質問的意味。
“那個研究所的保密級別是國家最高等級!很多內部事務,可能連一般的部門領導都無權知曉!”
“你能不能……能不能再讓咱爸,動用更高級別的權限,去查一查?”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像一串連珠炮。
“比如,直接聯系那個研究所的最高負責人!甚至是……是那些被當做國寶一樣保護起來的首席科學家,親自去問一問!”
“侯亮平!”
電話那頭,鍾小艾的聲音陡然拔高。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
這一聲呵斥,讓侯亮平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裏。
“龍國科學院尖端物理與能源研究所,那是什麼地方?那是我們龍國科技的命脈和心髒!”
“裏面的每一個人,每一個項目,都牽扯着國家的最高機密!”
“別說是我爸,就算是更高層級的領導,想要了解那裏的具體情況,也必須經過一套極其嚴格和復雜的審批程序!”
“你以爲想查誰就查誰,想問什麼就能問什麼?”
鍾小艾的這番話,字字如刀,句句見血,毫不留情地剖開了侯亮平因爲急功近利而滋生的狂妄。
聽着鍾小艾的話。
侯亮平那顆因爲追逐線索而有些發熱的頭腦,像是被兜頭澆下了一桶冰水,瞬間冷靜到了冰點。
是啊。
自己太想當然了。
那是龍國的科學聖地,是國之重器所在的禁區。
自己竟然妄想着,能通過嶽父的關系,像查一個地方貪官一樣,去隨意打探那裏的內部消息。
這已經不是天真。
這是無知,是狂妄!
“搞清楚你自己的定位,侯亮平。”
察覺到電話這頭的沉默,鍾小艾的聲音緩和了一些,但那股敲打的意味卻更加清晰。
“你是一名反貪局的處長,你的職責,是抓貪官,是查腐敗。”
“不要試圖去觸碰那些,不屬於你管轄範圍,更不屬於你能理解的領域。”
“否則,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最後那句話,輕飄飄的,卻帶着一股令人膽寒的重量。
一股寒意順着侯亮平的脊椎骨攀爬而上,直沖天靈蓋。
他握着手機的手指,因爲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
他聽懂了。
妻子這是在用最嚴厲的方式警告他,也是在保護他。
那個地方,那潭水,深不見底。
再往前一步,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我……我知道了,小艾。”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幹澀。
“是我太着急了。”
“對不起。”
“知道就好。”
鍾小艾聽出了他語氣裏的後怕,便不再追擊。
“那個嫌疑人,你打算怎麼辦?既然科研院那邊沒有失竊報告,你手裏的證據鏈,就不完整了。”
“不,我不會放過他!”
一提到祁同福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侯亮平眼中剛剛熄滅的火焰,又重新燃燒起來,甚至更加旺盛。
“我的直覺告訴我,他身上一定藏着天大的問題!”
“就算暫時找不到源頭,我也要把他死死地扣在這裏,慢慢審!”
“我就不信,憑我們整個省檢的力量,撬不開他一個人的嘴!”
聽着丈夫那近乎偏執的、燃燒着熊熊鬥志的語氣,電話那頭的鍾小艾,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她太了解侯亮平了。
自信,極度的自信!
一旦被他認準的目標,就會像一頭盯住獵物的獵豹,不惜一切代價,一條道走到黑。
這種性格成就了他,也可能會毀了他。
“你想繼續審,但十二個小時的法定傳喚時限已經到了,你想怎麼辦?”
鍾小艾冷靜地問道。
“我想把這個案子,提格成特案要案。”
侯亮平終於說出了自己最核心的訴求,聲音壓得很低,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決心。
“這樣,我就可以再獲得十二個小時的審訊時間,甚至更長!”
“小艾,這件事,程序上……可能需要你幫我打個招呼。”
這才是他打這個電話,真正的圖窮匕見。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沉默。
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重。
侯亮平能感覺到,鍾小艾在進行一場艱難的權衡。
將一個普通的盜竊嫌疑案,在沒有任何新增佐證的情況下,強行升級爲“特案要案”,這已經是在規則的邊緣瘋狂試探。
這並不會觸及到什麼真正的紅線,但卻是在濫用她鍾小艾背後的影響力。
只是爲了滿足丈夫那看似偏執的直覺。
值得嗎?
侯亮平的心,又一次懸了起來。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胸腔裏那顆心髒在擂鼓。
許久。
“好。”
一個字,從聽筒裏緩緩吐出,清晰而堅定。
“程序上的事,我來幫你解決。”
“你等我電話。”
話音剛落,電話便被掛斷。
嘟…嘟…嘟…
侯亮平握着已經傳來忙音的手機,緊繃的身體驟然一鬆,長長地吐出了一口壓抑許久的濁氣。
雖然沒能從科研院那邊得到想要的直接證據,但只要能把祁同福繼續留下來,侯亮平就還有機會!
他就不信,這個世界上,有他侯亮平撬不開的嘴!
不到十分鍾。
侯亮平的手機,再次急促地響了起來。
屏幕上跳動着的名字,正是鍾小艾。
他迅速接通。
“搞定了。”
電話裏的聲音,依舊是那麼幹脆利落,不帶一絲多餘的情緒。
“相關的電子文件,已經通過加密渠道,下發到你們漢東省檢的內部系統了,你現在就可以去打印。”
“謝謝你,小艾!”
一股狂喜沖刷着侯亮平的每一根神經。
侯亮平幾乎能想象到那份蓋着鮮紅印章的文件的模樣。
有了這份文件,他就有了最堅實、最牢不可破的“合法”外衣。
侯亮平倒要看看,那個叫祁同福的男人,還能撐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