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書硯手指僵住,以一種很緩慢的速度蜷縮起來。
姜如玉其實一直都知道,這三年從來都是他在遷就她。
她孤僻,也並不體貼,總是會因爲各種外界因素遷怒於他。
在顧書硯眼裏,便是自己總是無緣無故地惹他生氣,忽冷忽熱,經常不理人。
可他就像沒脾氣般,任她鬧,任她懟,再低聲下氣地道歉哄人。
就算現在的顧書硯還有耐心,不見得日復一日之後,他還會這樣。
人都是會累的……
就連姜如玉和自己相處時都不免心累。
陳淨秋的那些話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了,這場婚姻是“灰姑娘童話故事”也好,是一場理想主義者的愛情實驗也好,或許他們每個人的初心都沒有那麼純粹,但愛過是真的。
她無法給他想要的愛情,也不能給他事業上的幫助;他也無法給她想要的,分開才是明智之舉。
“籤字吧。”姜如玉冷靜下來,態度中帶着一股子決絕。
“既然是你的問題,”顧書硯目光漸漸變得冷銳,宛如西伯利亞吹來的寒風:“那爲什麼要我付出代價?”
“我看你是瘋了。”
他臉上的所有表情消失,把手裏的東西撕了個粉碎。
“在你氣消之後,我們再好好談談。”
顧書硯不再看她,呼吸突然有些不穩,轉身時腳步很短暫地停滯了一下,離開的背影似乎有些急切。
很快客廳只剩下姜如玉,以及地上的白色碎片。
預想到離婚可能不會那麼順利,卻沒想到顧書硯的抵觸經常如此激烈。
姜如玉呆呆地看着被四分五裂的離婚協議書,嘴角扯出一個苦笑。
撕掉有什麼用呢?
她的抽屜裏放了一堆這種東西,就算全部銷毀,未來也還會有一堆。
……
當天顧書硯沒有回來,第二天也沒有,姜如玉這才後知後覺地看了看日期。
顧書硯每個月會在固定時間出差一周,這兩天正好就是。
“你想搬出去住?”電話那端的明曦吸了口泡面,還來不及咽下去:“你和顧書硯吵架了?”
“你倆三天兩頭的鬧別扭,以前這個時候你不是都會選擇出差冷靜冷靜嗎?”謝清妍說:“這次怎麼鬧到分居了?”
姜如玉一時沒說話,回憶一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和顧書硯之間的確經常出現問題。
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她單方面的無理取鬧,純找茬。
“分居好……”明曦急忙把後面的話咽下去,但期待的目光已經暴露了她心中的想法。
分居都有了,離婚還遠嗎?
謝清妍很早就想問了:“明曦,你對顧書硯爲什麼這麼大的惡意?”
以前,至少在大學時,因爲她喜歡熱鬧,經常把認識的人叫上一起玩,明曦又是個表面沉靜,內裏彪悍的性子,很快就和他們混熟了。
當時,她對顧書硯的態度和對其他人沒差,現在能稱得上惡劣。
“你就當我暗戀姜如玉,視他爲情敵吧。”明曦沒個正經。
“那你還是祈禱如玉和顧書硯好好的吧,”謝清妍幸災樂禍地說:“他們倆要是真鬧掰了,就你現在的態度,能死上千百回。”
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的明曦愣住了,泡面都不吃了,好像嘎巴一下碎了。
她就是個普普通通的打工人,好像……確實……的確……鬥不過這些有權有勢的世家子弟。
“照你這麼說,”姜如玉眨巴一下眼睛:“那我以後可能會死無全屍。”
她和明曦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慎重和對求生的渴望。
隨即,兩人十分殷勤地看向謝清妍,一個說:“清妍拍了一天戲累不累?哎呦,我怎麼看着都瘦了,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
另一個說:“清妍什麼時候回來?知道我們有多想你嗎?回來之後,我一定要親自下廚犒勞一下您(心上有你的意思)。”
謝清妍一臉“孺子可教”的表情,傲嬌地清了清嗓子,矜持道:“看心情吧。雖然我沒有很想見到你們,但見你們這麼想見到我,我就勉爲其難爭取早點兒收工。”
另外兩個白眼翻上了天,但爲了以後的人身安全不得不抱住這個大腿。
在顧書硯出差的第四天,姜如玉已經飛速地找到了適合的公寓,籤合同,交房租,搬行李皆在一天之內完成。
明曦也是在幫她搬行李時知道了她要離婚的決定。
都說由奢入儉難,很難想象姜如玉竟然也有一天會住慣了豪華別墅,嫌棄公寓狹小。
對此,明曦敲她的腦袋,無語:“你可拉倒吧,這麼些年,也沒見你花他們家多少錢,整天守着自己那點兒死工資。”
“哎,我說你傻不傻,都嫁入豪門了,還清高什麼,使勁兒揮霍啊!”
姜如玉笑了笑:“我還沒那麼清高……”
“那是什麼?”
是約定……
姜如玉不再多說,轉移話題趕人:“你不着急回醫院治病救人嗎?明醫生。”
“我擠時間出來幫你搬家,你怎麼不知恩圖報呢?姜小生!”明曦可不傻,又把話題繞了回去:“我說你趁這次離婚,到底能不能狠狠宰他們一頓?不然你不就白白受……”
受什麼?當然是受苦!
明曦沒說完,任誰都不信嫁入頂級豪門怎麼還會受苦?
可沒落在自己頭上,永遠無法想象其中的酸和苦,她卻看得真真切切。
“恐怕不行。”姜如玉無視她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嘆氣道:“我淨身出戶。”
“你……”明曦看着快氣死了,站起來就走人:“早知道我就學腦科了,好好看看你的腦子。”
“……”
……
今天下午有演出,姜如玉畫好了戲妝,色彩渲染下,本就立體的五官更加輪廓分明,劍眉入鬢,眼尾狹長,雌雄難辨。
要換上戲服時,同事進來喊她:“姜如玉,外面有人找你?”
姜如玉動作一頓,面帶疑惑地出去了。
剛走到大廳,就見門口等待着的兩個人影。
天氣還很炎熱,他們一個站着,一個坐在台階上,曬得臉通紅,不停地用手扇風。
腳邊放着一個大袋子,裏面裝滿了東西,看着就很重,就這麼跨越六百公裏背到了這裏。
姜如玉腳步頓住,鼻腔一酸,心髒就像突然被人攥緊狠狠捏了一把。
她快步走出去,也顧不上自己現在臉上帶着濃重的妝容,喊道:“爸媽!”
毛琳和姜通海聽見聲音,回頭看見她笑了:“哎呦,嚇我一跳!今天是不是有演出?”
“你們怎麼來了?”
姜如玉看着他們帶上蒼老痕跡的臉,心裏又心疼又愧疚。
不知道怎麼表達,表現出來的語氣卻只有着急:“你們怎麼過來的?”
“坐一天一夜的車就到了。”
氣他們不聲不響地過來,氣他們爲了省錢坐那麼久的車。
與其說生氣,不如說是怕,怕他們受苦,怕他們身體受不了,怕他們來到陌生的大城市什麼也不懂,怕他們爲了省錢總是湊合,怕他們不會坐地鐵,只能步行來找她……
姜如玉想想都難受,難受到煩躁:“這麼遠的路,爲什麼還要過來?坐車受得了嗎?我不是說了過兩天就會回去嗎?怎麼不給我發信息,我可以給你們買高鐵票啊!”
“哎呀,”姜通海笑着說:“你媽不讓,怕你不讓我們過來。”
毛琳說:“高鐵票多貴啊,鄰居正好有人過來辦事,順便把我們捎過來。我們坐車擠一擠這不照樣過來了。知道你忙,說回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就來看看你。”
總是這樣……總是這樣……上一秒和你們吵架吵的有多凶,這一秒被愛包圍時就有多愧疚多自責。
“哪裏貴了?”姜如玉皺着眉,眼睛酸脹難受,神情有種說不通的不耐煩:“我花我的錢就好了。這麼遠,你們到底幹嘛過來啊?坐一天一夜的車,又睡不好又吃不好。”
“哎呀,你別生氣,咱不說這個了。”姜通海彎腰把那袋東西提起來,說:“這是給你帶的東西,你下班後帶回家。”
“對,裏面有家裏種的菜。還有你奶奶特意給你包的餃子,包子,還有油餅,你以前不是最愛吃嘛,做了很多,外面可吃不到哦。你和書硯記得趕緊吃,天熱容易壞。”說到這兒,毛琳有些遲疑:“也不知道他吃不吃得慣這些。”
姜如玉眨了眨愈發酸脹的眼睛,沉默着點點頭。
“行了,你快進去吧。”姜通海說:“別耽誤你演出。我們過來看看你,知道你好好的就行。”
聽見他們這麼說,姜如玉焦急道:“那你們呢?我很快就下班了,你們和我回去……”
“不了吧,”毛琳想也不想地拒絕,不知道想起什麼,神色不大自在:“你們住的那個什麼樹,太大了,房間多得連廁所都找不到,住不慣還不自在。所以啊,我和你爸這就回去了。”
“他們辦完事了,再來把我們帶回去。閨女,你快進去吧。”
“現在?”姜如玉眉毛又皺起來,看起來很生氣:“到底爲什麼這麼着急回去?幹什麼都不和我商量。”
她想說自己搬出來了,可以住公寓,又怕他們知道自己想離婚,平白讓他們擔心,話在嘴邊繞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最終很無力地說:“要是不習慣,可以住酒店。”
“花那冤枉錢幹什麼?閨女,我可告訴你。”毛琳嚴肅道:“就算你婆家再有錢,也不能瞎花知道嗎?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
“也別讓人家看輕咱。”
姜如玉咬着唇,不說話了。
“好了好了,”姜通海怕兩人再吵起來,連忙說:“老李的車來了,我們該走了。”
“我們走了哈,”毛琳看着她,囑咐:“你好好照顧自己。別把東西忘了。”
姜如玉看着他們的背影逐漸遠去,和小時候的場景重合。
那時他們要去打工,五六歲的自己被奶奶牽着手站在門口,目送他們提着行李上車。
那個時候的她不懂什麼叫離別,卻已經學會怎麼掩蓋不舍。
眼睛裏一有淚水,就會低頭憋回去,不讓任何人發現。
再到半夜縮在被子裏掉眼淚。
姜如玉吐出一口氣,卻沒能緩解心中的煩躁,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
在他們上車前最後一次回頭時,倉促低頭,假裝拿東西。
直到車走了,她還站在原地。
姜如玉此時感到了熟悉的,遲到的,後知後覺的後悔。
剛才不該那麼說話的,要是她的語氣再好那麼一點兒就好了。
腦子裏突然想起曾經看到的一句話:“無奈的是,語言這東西,在表達愛意的時候如此無力;在表達傷害的時候,卻又如此鋒利。”
下班回到家,姜如玉才看到幾個小時前父母發來的信息。
【閨女,我們半路遇到個人,說是書硯讓他送我們回去的。】
【要不是書硯給我們打來電話,我和你爸還以爲是騙子。】
【哎,你說你也真是的,這點兒小事還麻煩他幹嘛。】
【閨女放心吧,我和你爸睡了一覺就到家了。那車不僅舒服還快得很呐。】
她自然是沒有告訴顧書硯的,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但總歸還是有些感動的。
姜如玉只覺得心裏更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