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心谷的五彩毒瘴被遠遠甩在身後,如同一個巨大而惡毒的傷口,烙印在墨綠色的南荒叢林深處。小隊穿行在相對稀疏的古木之間,歸途的氣氛比來時更加沉重。上官言肋下的傷口被重新包扎過,素白的繃帶下依舊隱隱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新生的皮肉。他沉默地走在最前,玄墨色的背影如同一柄歸鞘的利劍,收斂了鋒芒,卻沉澱着更深的寒意與肅殺。那夜山洞篝火旁的冰冷對峙,如同無形的冰牆,隔在他與那個名叫“阿舞”的凡女之間。
阿舞——鳳輕舞,默默地跟在林薇兒身邊。她的臉色依舊帶着大病初愈的蒼白,腳步虛浮,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林薇兒小心地攙扶着她,不時低聲安慰幾句。鳳輕舞只是低垂着眼簾,偶爾輕輕“嗯”一聲,目光空洞地望着腳下的腐葉和虯結的樹根。上官言那番“妖性本惡”、“見之必殺”的冰冷宣言,如同最鋒利的冰錐,深深扎入她的神魂,帶來持續不斷的、冰冷的鈍痛。每一次看到上官言那冰冷孤峭的背影,這痛楚便加深一分。
趙莽的傷勢恢復得比預想中快,他那強悍的體魄如同岩石般堅韌。雖然左臂依舊纏着厚厚的繃帶,不能發力,但行走已無礙。他扛着那把巨大的玄鐵斧,警惕地掃視着四周,黝黑的臉上帶着劫後餘生的凝重和對大師兄無聲的擔憂。
腳下的土地漸漸變得不同。古木愈發稀疏、扭曲,巨大的板狀樹根如同巨龍的脊骨裸露在地表。破碎的石塊、斷裂的兵器殘骸、鏽蝕的盔甲碎片……開始零散地出現在視野中,半掩在厚厚的腐殖質和苔蘚之下。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若有若無的、鐵鏽混合着陳年血腥的腐朽氣息,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這裏是一片古老的戰場遺跡,不知埋葬了多少亡魂,連風穿過枯枝的聲音都帶着嗚咽的悲鳴。
“大家小心,這片古戰場怨氣深重,容易滋生邪祟,也常是妖族劫掠商隊的埋伏點。”上官言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冰冷依舊,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衆人心頭一凜,更加警惕地收縮隊形,靈力在體內緩緩流轉,隨時準備應對突發狀況。
就在隊伍穿過一片由巨大、風化嚴重的石碑和斷裂石柱組成的區域時,一陣異常的聲音順風飄來,打破了古戰場的死寂!
不是風聲,不是獸吼,而是——淒厲絕望的人族哭喊、金鐵交擊的碰撞,以及…充滿了暴戾與嗜血意味的、非人的嘶吼與怪笑!
“在前面!”趙莽猛地握緊巨斧,獨眼中爆發出凌厲的凶光。
上官言的身影瞬間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已出現在前方一塊最高的斷碑之上!他玄墨色的衣袍在帶着血腥氣的風中獵獵作響,深邃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穿透前方稀疏的古木,瞬間鎖定了聲音來源!
數百丈外,一片相對開闊的窪地。
一支由十餘輛簡陋木車組成的人族商隊,正陷入絕境!拉車的馱獸早已被撕成碎片,血肉模糊地散落在泥濘中。木車被掀翻、砸爛,貨物散落一地,沾滿了泥污和暗紅的血跡。
襲擊者,是一群形態猙獰的妖族!
它們並非低階的、渾噩的妖獸,而是明顯有着組織、裝備着簡陋皮甲和淬毒骨刃的妖兵!爲首的幾頭體型格外高大魁梧,幾乎有兩丈高,渾身覆蓋着鋼針般的灰色鬃毛,肌肉虯結如岩石,頭顱呈現出狼與熊的混合特征,獠牙外露,涎水橫流,散發着狂暴的妖氣——正是萬妖盟中臭名昭著的天狼妖尊麾下的“鬣熊妖兵”!它們正發出興奮的咆哮,如同貓戲老鼠般追逐、戲弄着商隊中殘餘的、驚恐絕望的人族!
一個試圖保護妻兒的壯漢,被一頭鬣熊妖兵輕易地抓起來,在它狂暴的嘶吼和周圍妖兵殘忍的怪笑聲中,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砸向一塊尖銳的斷碑!
“噗嗤!”
血肉骨骼碎裂的悶響伴隨着婦人撕心裂肺的慘叫,瞬間刺破了空氣!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死死護着身後裝着某種藥材的箱子,被另一頭妖兵一腳踢翻在地,淬毒的骨刃高高揚起,眼看就要落下!
“不!那是救命藥!”老者發出絕望的哀嚎。
還有幾個年輕力壯的護衛,背靠着最後一輛尚未完全傾覆的木車,揮舞着簡陋的刀劍,身上傷痕累累,做着最後的、徒勞的抵抗,眼中充滿了絕望和刻骨的仇恨。他們的抵抗,換來的是妖兵們更加猖狂的戲謔和更殘忍的攻擊。
血腥、暴虐、絕望的氣息如同實質的浪潮,撲面而來!
上官言站在斷碑之上,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刹那間,時間仿佛凝固了。
八歲那年的血色黃昏,爹娘絕望的眼神,地窖縫隙滴落的滾燙鮮血,滿村的斷肢殘骸…所有被強行壓制在記憶深淵底層的、最黑暗、最血腥的畫面,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理智的堤壩!與眼前這慘絕人寰的一幕,完美地重疊在一起!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仿佛從靈魂深處撕裂而出的、充滿了無盡痛苦與滔天恨意的低吼,猛地從上官言喉嚨深處迸發!
轟!
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實質化的恐怖殺意,如同沉寂萬年的火山轟然爆發!以他爲中心,瞬間席卷了整個古戰場遺跡!冰冷的、帶着毀滅氣息的威壓如同無形的巨石,狠狠砸在每一個生靈的心頭!
他身下的斷碑,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表面瞬間爬滿了蛛網般的裂痕!周圍的空氣溫度驟降,地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結出一層厚厚的白霜,並迅速向外蔓延!連那嗚咽的風聲,都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
他緩緩抬起頭。
那雙冰封的眼眸,此刻已不再是深潭,而是化作了燃燒着無盡寒焰的煉獄!瞳孔深處,一點純粹、熾烈、仿佛能焚盡諸天萬界的璀璨金芒,如同被徹底點燃的星辰,瘋狂地閃爍、跳動!那光芒冰冷而暴戾,帶着一種要將眼前所有妖物連同這片天地都一同拖入毀滅深淵的恐怖意志!
“妖!孽!”
兩個字,如同九幽煉獄刮出的寒風,帶着凍結靈魂的殺意,清晰地烙印在每一個人的耳中!
“薇兒!護住阿舞!後退!”上官言的聲音嘶啞而扭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的冰渣,帶着不容置疑、近乎瘋狂的決斷!
“趙莽!隨我——殺!!!”
最後一個“殺”字出口的瞬間,如同九天驚雷在古戰場上炸響!
鏘——!
斬塵劍出鞘的龍吟,蓋過了一切聲音!一道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凜冽寒光,撕裂了古戰場上空的陰霾!那光,不再是單純的冰寒,而是凝聚了上官言此刻所有滔天恨意與毀滅意志的終極鋒芒!
他的身影從斷碑上消失!
下一刻,已如同瞬移般,出現在窪地邊緣,一頭正舉起骨刃、獰笑着劈向地上老者的鬣熊妖兵身後!
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有最純粹的殺戮意志!
斬塵劍化作一道貫穿虛空的森白匹練!
嗤啦——!
那頭魁梧的鬣熊妖兵,連同它手中淬毒的骨刃,以及那猙獰臉上的獰笑,瞬間被從中一分爲二!墨綠色的妖血混合着內髒碎片如同噴泉般沖天而起!在恐怖的劍氣餘波下,又被瞬間凍結成漫天猩紅的冰晶碎屑,簌簌落下!
快!快到極致!
狠!狠到無情!
上官言的身影沒有絲毫停頓,如同投入羊群的洪荒凶獸,又如同索命的死神!斬塵劍每一次揮動,都帶起一片淒厲的劍罡風暴!所過之處,殘肢斷臂橫飛,妖血如同墨綠色的冰雨潑灑!他不再追求劍招的精妙,只有最原始、最暴戾的劈砍、刺穿、橫掃!每一擊都蘊含着將目標徹底撕碎、徹底湮滅的恐怖力量!
“吼!殺了他!”爲首的鬣熊妖兵小頭目,一個額生獨角的壯碩妖物,發出驚怒交加的咆哮,揮舞着一柄沉重的狼牙棒,帶着狂暴的妖風,狠狠砸向上官言的後心!
“雜碎!給老子死!”趙莽如同憤怒的狂獅,拖着受傷的左臂,巨大的玄鐵斧爆發出土黃色的厚重光芒,如同開山巨靈,怒吼着迎向另一側撲來的數頭妖兵!斧光厚重如山,每一次劈砍都帶着沉悶的爆鳴,將撲來的妖兵連人帶甲砸成肉泥!他如同移動的堡壘,用狂暴的力量爲上官言分擔着側翼的壓力。
其他棲梧宮弟子也早已紅了眼,怒吼着結成戰陣,劍光符籙齊飛,與剩下的妖兵廝殺在一起!場面瞬間變得極其血腥慘烈!妖兵的咆哮、垂死者的哀嚎、金鐵交鳴、骨肉碎裂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奏響了一曲死亡的交響!
窪地邊緣。
林薇兒臉色煞白,緊緊拉着渾身顫抖、仿佛被嚇傻了的阿舞,迅速向後退去,躲在一處相對隱蔽的巨大石柱殘骸之後。她一邊警惕地注視着混亂的戰場,一邊用顫抖的聲音安慰着:“阿舞別怕!別怕!大師兄和趙師兄他們…會解決的…”
鳳輕舞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被她自己咬得發紫。她並非害怕,而是…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撕心裂肺的痛苦與沖突!
她的目光死死鎖定在窪地中央,那道如同瘋魔般殺戮的玄墨身影上。
每一次劍光閃過,都有一頭妖族同類的生命被無情收割!
每一次妖血噴濺,都像是在她心上狠狠剜了一刀!
那熟悉的鬣熊妖兵,那屬於萬妖盟天狼妖尊麾下的標記…此刻在她眼中,卻成了上官言復仇怒火下最醒目的靶子!看着同族被冰冷的劍鋒撕裂、被凍結、被碾碎…看着他們眼中臨死前的恐懼與絕望…鳳輕舞只覺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直沖喉嚨,讓她幾欲作嘔!巨大的悲憤與無力感如同毒藤般纏繞着她的心髒,幾乎讓她窒息!
‘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殘暴…爲什麼要這樣趕盡殺絕…’ 識海中,鳳凰真靈發出無聲的悲鳴。
‘他們襲擊商隊…殘殺人族…是他們的罪…’ 理智在冰冷地提醒。
‘可上官言…他的恨…已蒙蔽了一切…’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蔓延。
就在這時!
一頭狡猾的、形似豺狼的妖兵,趁着混亂和彌漫的血腥霧氣,悄無聲息地繞到了巨大石柱的後方!它猩紅的眼中閃爍着殘忍嗜血的光芒,淬毒的利爪閃爍着幽藍的寒光,目標正是背對着它、全神貫注保護着阿舞、警惕着前方戰場的林薇兒!
它伏低身體,如同蓄勢待發的毒蛇,後腿肌肉繃緊,下一刻就要撲出,給予林薇兒致命一擊!
鳳輕舞的瞳孔驟然收縮!她看到了!就在那妖兵即將撲出的瞬間!
救?還是不救?
救,意味着極可能暴露身份!上官言那燃燒着金芒的冰寒眼眸仿佛就在眼前,那“見之必殺”的誓言如同驚雷在耳邊炸響!
不救?林薇兒…這個一路上真心關懷她、保護她的女子,將瞬間香消玉殞!
千鈞一發!沒有時間權衡利弊!
身體的本能快過了思考!
在巨大的痛苦與掙扎中,在理智與情感的劇烈撕扯下,鳳輕舞的指尖,在她寬大破爛的袖袍掩蓋下,極其輕微、卻又帶着決絕地一顫!
一縷比發絲還要纖細萬倍、精純到極致、蘊含着鳳凰真火本源氣息的淡金色微芒,如同最隱秘的漣漪,悄無聲息地從她指尖逸散而出!這微芒瞬間穿透空間,精準地沒入那頭豺狼妖兵正要發力蹬地的後腿關節!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只有極其細微的、如同熱油滴入冷水的“滋”聲在妖兵體內響起!
“嗷嗚——!”
那頭豺狼妖兵猛地發出一聲淒厲而驚恐的慘嚎!它那蓄勢待發的後腿關節處,如同被無形的烙鐵狠狠燙了一下!一股源自血脈本能的、對至高存在的極致恐懼瞬間淹沒了它!劇痛和恐懼讓它所有的攻擊意圖瞬間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亡魂皆冒的逃命本能!它甚至顧不上看是誰攻擊了它,如同喪家之犬般夾着尾巴,發出一連串驚恐的嗚咽,連滾爬爬地、頭也不回地瘋狂竄入了旁邊的密林深處,消失不見!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林薇兒猛地一驚,迅速轉身,只看到一道狼狽逃竄的妖影消失在密林中。“咦?怎麼回事?”她驚疑不定,隨即又釋然,“哼!算這畜生跑得快!”她以爲那妖兵是懾於前方上官言那恐怖的殺戮威勢,被嚇破了膽才倉皇逃竄。
她並不知道,在她身後,那個被她護着的“柔弱”女子,在袖袍掩蓋下的指尖,正微微顫抖着,一絲極其細微的、因強行催動本源之力而引發的灼熱痛楚,正沿着經脈蔓延。鳳輕舞死死低着頭,散亂的發絲遮住了她眼中翻騰的、如同驚濤駭浪般的痛苦、掙扎、與深切的自我厭惡。
‘我…我竟然出手救了人族…殺了…驚走了同族…’ 巨大的荒謬感和背叛感如同毒蛇噬心,讓她渾身冰冷。
‘鳳輕舞…你…你究竟在做什麼?!’
窪地中央,殺戮已近尾聲。
上官言如同浴血的魔神,玄墨色的衣袍上沾染了大片大片墨綠色的妖血冰晶。斬塵劍吞吐着森寒的光芒,劍尖斜指地面,粘稠的妖血順着劍鋒緩緩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砸開一朵朵妖異的墨綠色冰花。
最後一名妖兵,正是那個額生獨角的鬣熊小頭目。它龐大的身軀上布滿了深可見骨的劍痕,被冰封的傷口處還在不斷逸散着墨綠色的妖氣。它半跪在地,僅剩的一只手臂拄着那柄折斷的狼牙棒,碧綠的妖瞳中充滿了恐懼、怨毒和不甘。
上官言一步步走近,每一步踏下,地面凝結的白霜便蔓延一分。他那雙燃燒着金芒的冰寒眼眸,不帶絲毫情感地俯視着垂死的妖物,如同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螻蟻。
“天狼…妖尊…不會…放過你們這些…聖域的…走狗…”小頭目用盡最後的力氣,嘶啞地、充滿怨毒地詛咒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喉嚨裏擠出來,“等着…妖尊大人…踏平…棲梧宮…把你們…都撕成碎片…呃…”
它的話沒能說完。
一道冰冷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劍光,如同死神的嘆息,瞬間掠過它粗壯的脖頸。
噗嗤!
一顆猙獰的、帶着獨角、寫滿怨毒的碩大頭顱,沖天而起!墨綠色的妖血如同噴泉般從斷頸處狂涌而出,又在恐怖的寒氣下瞬間凍結成一根扭曲的冰柱!
無頭的龐大身軀轟然倒地,砸起一片冰屑與塵埃。
上官言收劍而立,斬塵劍發出一聲清越的嗡鳴,劍身上的妖血冰晶簌簌震落,重新變得光潔如初,只餘下森然的寒氣繚繞。
窪地內,死寂一片。
只有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滿地凍結的妖屍碎塊,以及那幾輛殘破木車旁,幾個劫後餘生、瑟瑟發抖、看着上官言如同看着天神又如同看着惡魔般的人族幸存者。
上官言緩緩轉過身。他那燃燒着金芒的冰寒眼眸掃過戰場,掃過幸存的人族,最後,落在了遠處石柱殘骸後,被林薇兒護着的、那個纖弱的身影上。
阿舞似乎被這血腥的場面徹底嚇壞了,身體劇烈地顫抖着,死死抓着林薇兒的衣袖,將臉埋在林薇兒的肩頭,不敢再看這邊。她那異常蒼白的臉色,在古戰場陰鬱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脆弱。
上官言眼底瘋狂閃爍的金芒,在觸及那道纖弱身影的瞬間,似乎極其細微地滯澀了一下。那滔天的恨意與殺伐之氣,如同退潮般緩緩收斂。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體內翻涌的暴戾氣息和那躁動的金芒,目光重新變得深不見底,只剩下冰冷的疲憊。
他不再看那些幸存者,也沒有再看阿舞,只是冰冷地吐出兩個字:
“走。”
玄墨色的身影,帶着一身未散的冰冷殺意和濃重的血腥氣,率先踏上了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