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別院的操練已步入正軌。張任與泠苞終究是宿將,一旦放下部分心結,投入到“教學”中,便展現出嚴苛而高效的一面。關興、張苞、諸葛瞻三人,連同那八十餘名童子軍,每日在口令與汗水中錘煉筋骨,磨礪意志。鄧艾進步神速,沉默寡言卻目光銳利,隱隱成爲孩童中的翹楚。
劉禪作爲少主,雖不必參與所有訓練,但每日“觀摩”亦是雷打不動。這日,他正看着張任親自指點鄧艾槍術中的發力技巧,小腦袋隨着動作一點一點,似乎在努力記憶。
訓練間隙,陳到照例送來飲水。劉禪接過水碗,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嬉鬧,而是湊近陳到,小臉上帶着與他年齡不符的嚴肅,低聲問道:“叔至將軍,糜芳舅舅那邊的商隊,最近從江東和北邊,可有什麼新鮮消息傳來?”
陳到略微沉吟,據實以告:“據商隊傳回的消息,江東孫權,近來頻繁調動水軍,其麾下呂蒙稱病離職,然接替者陸遜,看似年輕儒雅,卻在積極整訓軍馬。北面曹操,雖重心仍在穩定北方,但其麾下細作在荊州邊境活動亦顯頻繁。”
劉禪的小眉頭皺了起來。呂蒙詐病,陸遜接班,這可是白衣渡江的前兆!曹操也沒閒着……他捧着水碗,沉默了片刻,忽然抬頭,眼神清澈地看着陳到:
“叔至將軍,我有點擔心二叔。”
陳到微微一愣。
劉禪繼續道:“二叔武功天下無雙,阿鬥最是佩服。可是……二叔有時候太看重‘義’字,對有些人,可能就少了些防備。”他沒有點名,但意思很明顯。“江東那邊動靜不尋常,北邊也不安分。二叔一個人鎮守荊州,面對兩家強敵,會不會……太辛苦了?”
他頓了頓,語氣帶着孩童式的擔憂和一點“求知欲”:“孔明叔叔在荊州時,常教我讀書明理。爹也讓我有不懂的就請教孔明叔叔。叔至將軍,你說,我要是寫信給孔明叔叔,不說軍務,就說……說我擔心二叔獨木難支,問他有沒有什麼我能做的,或者他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幫二叔分擔一點壓力?這算不算打擾孔明叔叔?”
陳到看着劉禪那充滿“擔憂”和“好學”的小臉,心中了然。少主這是借“關心長輩”和“請教問題”之名,行提醒之實!直接將江東、北方的動向與關羽的處境聯系起來,以稚子關心叔伯的角度提出,合情合理,遠比一個虛無縹緲的“夢”更能引起諸葛亮的重視,且絲毫不露痕跡。
“少主關心長輩,心存大局,孔明先生知曉,只會欣慰。”陳到點頭,“末將這便去準備。”
荊州,襄陽。
諸葛亮覽罷糜芳暗中送來的關於江東、北方的動向匯總,羽扇輕搖的速度不自覺地慢了下來。呂蒙“病退”,陸遜上台,曹操細作活躍……山雨欲來風滿樓。
恰在此時,劉禪的信到了。展開一看,開頭依舊是童稚的問候,匯報學業(強調讀了《春秋》某某篇,似懂非懂),以及“觀摩”練兵的趣事。但接着,筆鋒一轉,用略顯笨拙卻充滿真誠的語氣寫道:
“……近日聽城中往來商旅閒談,言及江東水軍調動,北邊亦不甚安寧。阿鬥雖年幼,亦知二叔鎮守荊州,責任重大。念及二叔常以《春秋》大義自勉,傲對強敵,心中敬佩,亦感憂慮。強敵環伺,二叔獨力支撐,阿鬥恨不能速速長大,爲二叔分憂。不知孔明叔叔在荊州時,可有何良策,能助二叔穩固根基,令江東、北虜不敢小覷?阿鬥愚鈍,懇請孔明叔叔點撥一二,若有所得,定勤勉學習,他日或可略盡綿力。”
信中沒有一句直接說關羽可能中計,也沒有提及任何具體的威脅,只有一個孩子對敬愛叔父處境的擔憂,以及對“敵人”動向的本能警覺。他將自己對局勢的觀察(借商旅之口)與對關羽性格的了解(重義、傲岸)巧妙地結合起來,提出了一個看似稚嫩,實則切中要害的問題——如何“穩固根基”,讓敵人“不敢小覷”?
諸葛亮放下絹布,沉吟良久。阿鬥此信,看似求教學問,實則字字珠璣!他點出了荊州面臨的潛在風險,更點出了關羽性格中可能被敵人利用的弱點!尤其是“穩固根基”四字,何其精準!荊州之患,豈止在外?內部若無鐵板一塊,如何應對詭詐?
“阿鬥啊阿鬥……”諸葛亮輕嘆一聲,眼中卻閃過一絲激賞。此子敏銳,遠超同齡,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他不再猶豫,立刻鋪開新的絹布。
首先,他給劉禪回信,嘉其“心懷大局,慮及長輩”,深入淺出地講解了“內修政理,外結盟友,明辨忠奸,嚴備不虞”的道理,鼓勵他繼續勤學,將來爲父分憂。
緊接着,一道道更爲具體、嚴厲的指令從襄陽發出:
“密令江陵、公安等地,即日起實行宵禁,加派暗哨,對往來商旅,尤其是江東籍者,嚴加盤查,核驗身份文書與貨物。”
“着令糜芳、士仁等將領,限期匯報所部防務詳情、人員名冊,重申軍紀,凡與江東私下往來過密者,一律調離要害崗位。”
“增派細作潛入江東,不惜代價,查明呂蒙真實動向及陸遜整軍細節。”
“以左將軍(劉備)府名義,行文關羽,除通報益州戰況外,特意強調“江東反復,鷹視狼顧,望雲長務必以國事爲重,慎守疆土,嚴查內務,勿使小人鑽營”,語氣較以往更爲鄭重。
諸葛亮的部署,因劉禪這封“家書”的提醒,變得更加具有針對性,不僅防外,更開始着手梳理內部。一顆警惕的種子,借由孩童的“擔憂”,深植於荊州決策者的心中。
與此同時,江東建業。
孫權看着案前關於劉備軍在益州勢如破竹的戰報,面色陰沉。他召來心腹,低聲吩咐:“告知陸伯言,加緊準備。時機……快到了。” 他目光閃爍,投向西邊荊州的方向,野心與忌憚交織。
北方的鄴城,曹操亦收到了相關情報。他捋着長須,對身旁的謀士道:“劉備若得益州,羽翼豐滿矣。荊州關羽,勇則勇矣,然……剛極易折。且看江東有何動作吧。” 他選擇暫作壁上觀,等待時機。
天下棋局,因益州戰事的推進而暗流洶涌。各方目光聚焦荊州,而改變這盤棋走向的,或許就有涪城那個正在校場上,看着手下“童子軍”嘿哈操練,心裏盤算着下一步該如何“不經意”地再給他孔明叔叔提個醒的六歲孩童。
劉禪抹了把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心想:“信是送出去了,相父……啊呸,孔明叔叔肯定能懂。接下來,得督促糜芳舅舅,把商路和情報網再織密點,尤其是往江夏那邊……唉,當個憂國憂民的‘逆子’,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