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勝利看着他的背影,又狠狠罵了句“不成器的東西”,才端起搪瓷缸猛灌了口涼茶,壓下心裏的火氣。
當陳凡回到家裏
“爸,證取回來了。”
陳凡把證件輕輕放在炕邊的矮桌上,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快。
陳建國停下手裏的動作,粗糙的手指捏起狩獵證,翻開第一頁,目光落在貼着的黑白照片上——照片裏的陳凡眉眼英挺,眼神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
他又指尖蘸了點唾沫,捻開那張蓋着紅章的證明,逐字看完“同意陳凡持證狩獵,獵物按規定交村抵工分”那行字,嘴角終於鬆快地往下壓了壓,點了點頭:
“往後進山就踏實了。”
灶房裏傳來碗筷碰撞的輕響,母親周慧端着一碗冒着熱氣的玉米糊糊走出來,剛把碗放在桌上,就轉身拽住陳凡的胳膊,往裏屋走:
“小凡,跟我來,媽有事給你交代。”
裏屋靠牆擺着一個深棕色的木板櫃,櫃門上的銅鎖擦得鋥亮,周慧從褲腰裏摸出鑰匙,打開櫃門,一股帶着花椒和鹽粒的肉香撲面而來——櫃裏鋪着一層油紙,油紙上整齊地碼着切成塊的狍子肉,紅肉白脂,還帶着新鮮的肌理。
“那時候咱家糧缸見了底,你爺爺陳德山每天天不亮就拄着拐杖往咱家跑,
要麼揣着兩個熱乎乎的白面饃,要麼拎着半袋自己曬的幹豆角,
你奶奶李秀花更是,知道你愛吃蒸蛋,天天早上把自家雞下的蛋攢着,燉好了給你端過來,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吃。”
她又割下一塊差不多大的狍子肉,用兩張幹淨的油紙分別包好,遞到陳凡手裏:
“這塊給你爺爺奶奶,這塊送你大伯陳建明家。
你大伯更不用說,你爸躺炕上不能動那半年,他每天收工回來,先往咱家繞一圈,要麼扛着半袋玉米面,要麼拎着捆剛從地裏拔的青菜,有時候還幫着挑水、劈柴——要不是你大伯搭把手,咱家那日子真不知道咋熬過來。
你也好久沒去看望他們了,這次提着肉過去,好好陪他們嘮嘮,他們平時也老惦記你了。”
陳凡雙手接過油紙包,肉的溫度透過油紙傳到手心,暖乎乎的。
他垂着眼,腦子裏閃過一串零碎卻清晰的記憶:
小時候跟着爺爺陳德山去山邊玩,爺爺總把他架在脖子上,指着遠處的鬆樹教他認“鬆雞常落在第三根枝椏”,又蹲下來扒開地上的落葉,讓他看“野兔踩過的腳印是三瓣,跟家兔不一樣”
冬天裏,奶奶李秀花坐在炕頭納鞋底,他趴在奶奶腿上,奶奶就從懷裏摸出塊烤得噴香的紅薯,掰一半遞給他,自己嚼着剩下的紅薯皮,
還有大伯陳建明,有一年夏天他發高燒,家裏沒退燒藥,大伯連夜打着手電筒往衛生院跑,來回二十多裏路,回來時褲腳全被露水打溼,卻把藥緊緊揣在懷裏,沒沾一點潮氣。
他想起父親說過,爺爺陳德山年輕時也是十裏八鄉有名的獵手,最厲害的一次,憑着一串模糊的腳印,在山裏追了半宿,硬是捕到了一頭跑散的野豬。
後來父親和大伯長大了,跟着爺爺鑽進山林,認草藥、辨獸跡、設陷阱,爺爺把一身的本事,一點沒藏私地傳給了兩個兒子,只是父親後來腿斷了,再也沒能像從前那樣扛着獵槍進山,大伯則留在村裏種地,偶爾趁着農閒,還會進山套只兔子,給家裏添點葷腥。
“放心吧媽,我馬上去!”
陳凡說完便提着肉走出門外,朝爺爺奶奶和大伯家去了
陳凡拎着油紙包,一步步往村另一頭走去。
村頭的老槐樹底下,幾個老太太正坐着曬太陽,看見陳凡,都笑着打招呼:
“凡娃子,這是往你爺爺奶奶家送啥好東西呢?”陳凡笑着應了聲“送點肉”,
腳步沒停,爺爺奶奶家的院子就在老槐樹後面,院牆是用黃泥糊的,牆頭上爬着幾株幹枯的牽牛花藤,院門口的石墩子上,還擺着爺爺曬的幹辣椒。
他剛走到院門口,就聽見院子裏傳來“譁啦譁啦”的聲音,抬頭一看,奶奶李秀花正坐在小板凳上,手裏拿着個竹篩子,篩着曬在石桌上的菜幹。
“奶!”
陳凡喊了一聲,李秀花手裏的竹篩子猛地一頓,菜幹撒了幾顆在地上,她慌忙放下篩子,站起身往門口走,腳步有些急,褲腳蹭到了石桌腿,也沒顧上:
“哎喲,是凡娃子來了!快進來,外頭風大,別凍着。”
她伸手想接陳凡手裏的油紙包,又想起自己手上沾着菜屑,趕緊在圍裙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接過:
“這油紙包得這麼嚴實,是啥好東西?”
陳凡跟着她往屋裏走,笑着說:
“昨天進山打的狍子肉,我媽讓我給您和爺爺送點過來。”
裏屋的炕上傳來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陳德山聽見動靜,正拄着那根棗木拐杖,慢慢從炕上挪下來。
他今年六十八了,頭發全白了,背也有些駝,但眼神依舊清亮,看見陳凡走進來,目光先落在他手裏的油紙包上,又掃過他褲腳沾着的草屑和泥土,眉頭輕輕一挑:
“狍子肉?你自己打的?”
“嗯,昨天跟山裏頭轉了大半天,在山坳裏撞見的。”
陳凡點點頭,看着爺爺走到桌邊,伸手解開油紙包——狍子肉剛露出來,一股新鮮的肉香就飄了出來,陳德山的手指輕輕按在肉上,感受着肉質的緊實,渾濁的眼睛裏慢慢泛起光,嘴角的皺紋也一點點舒展開:
“好,好小子!”
他抬頭看着陳凡,語氣裏滿是欣慰,聲音也比剛才亮了些:
“記得你小時候,總跟在我屁股後頭,我教你爸和你大伯認獸跡,你就蹲在旁邊,拿着根小樹枝在地上畫腳印,還問我,爲啥野豬的腳印比狍子深。那時候我就想,這娃子眼裏有活,將來肯定能吃山林這碗飯。”
他頓了頓,又想起什麼似的,指了指牆角立着的那把舊獵槍,槍身已經有些斑駁,槍托上刻着一個小小的“陳”字:
“那把槍是我二十歲那年自己做的,打算傳給你爸的,但你爸沒要,自己弄了一把,你爸腿斷了之後,就一直擱在那兒。如今你也能獨自進山,就把它帶着,這槍認人,跟着咱陳家三代,沒出過差錯。”
“不用了爺,我現在用的我爸的獵槍。”
“那行,你自己手裏有家夥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