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五十分,高陽和趙強站在了河圖路。正如趙強所說,這裏是一條充斥着五金店、雜貨鋪的嘈雜小街,根本沒有什麼“舊巷49號”。兩人來回走了幾遍,連一條像樣的巷子都沒發現。
“被耍了?”趙強煩躁地抹了把汗。
高陽眉頭緊鎖,反復看着“擺渡人”的信息——“‘忘川’茶館,河圖路舊巷49號”。他的目光落在“舊巷”二字上,心中一動。他攔住一位坐在店門口搖扇子的老人。
“老人家,請問這附近,以前是不是有條老巷子?可能叫舊巷?”
老人眯着眼,想了半晌,用扇子指向街尾一處被兩塊巨大廣告牌幾乎完全遮擋的、極其不起眼的轉角:“你說那啊?早沒了!幾十年前就說要拆,拆到一半又停了,就剩那麼一截死胡同,平時堆滿垃圾,誰還去那兒?”
兩人道了謝,快步走向街尾。撥開纏繞的電線,繞過巨大的廣告牌,後面果然露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陰暗潮溼的窄巷。巷子深處堆着廢棄的家具和垃圾,盡頭是一面斑駁的磚牆,確是一條死路。
巷子兩側是老舊房屋的側牆,沒有門窗。只有左側牆壁中段,嵌着一扇低矮的、漆皮剝落的木門,門上沒有任何標識,只有一個模糊的、用毛筆手寫的號碼:49。
門楣極低,需要彎腰才能進入。一種與周圍喧囂格格不入的、陳舊的寂靜籠罩着這裏。
高陽和趙強對視一眼,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仿佛幾個世紀未曾開啓的木門。
“吱呀——”
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門後的景象,讓兩人瞬間愣住。
門外是午後喧鬧的城市,門內卻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個時空。沒有預想中的通幽曲徑,進門竟直接就是一間不大的茶室。
室內光線昏黃,全靠幾盞懸掛的舊式煤油燈和角落裏一支緩緩燃燒的線香照明。空氣中彌漫着陳年茶葉、檀香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舊紙張的黴味。四壁是頂到天花板的深色木架,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茶罐、瓷器和一些被黑布覆蓋的物件。幾張暗紅色的老舊木桌隨意擺放,其中一張桌子後面,坐着一個穿着深灰色麻布褂子、身形幹瘦的老者。
老者正低着頭,用一把小刷子,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一個布滿泥污的、像是剛出土不久的陶罐。他頭也不抬,聲音沙啞如同摩擦的砂紙:
“生人避退,亡者引渡。此地忘川,不接陽間客。”
高陽心中一凜,強自鎮定,上前一步:“是‘擺渡人’讓我們來的。”
老者清理陶罐的動作微微一頓,終於抬起頭。他的臉布滿深刻的皺紋,一雙眼睛卻異常清澈、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他打量了高陽片刻,又瞥了一眼緊張的趙強,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精光。
“容器……”他低聲吐出兩個字,放下手中的刷子和陶罐,指了指對面的兩張紅木圓凳,“坐。”
高陽和趙強依言坐下,感覺這茶館內的溫度似乎比外面低了好幾度,陰冷的氣息直往骨頭縫裏鑽。
“前輩,我們……”
老者抬手打斷高陽,自顧自地拎起桌上一把古樸的紫砂壺,斟滿三杯深紅色的茶湯,推到他倆面前。茶湯色澤濃鬱近黑,散發着一種奇異的冷香。
“喝了它。”老者語氣不容置疑,“你們身上沾染的‘怨’氣太重,不洗洗,帶出去會惹麻煩。”
高陽看着那杯詭異的茶,猶豫了一下。趙強更是直接搖頭:“這……這什麼茶?”
“彼岸花的根莖,混合了幾味安魂的草藥,再加一點……‘遺忘’。”老者平靜地說,“放心,毒不死你們,最多讓你們暫時忘記些不該記得的恐懼。但對‘它們’而言,這味道很刺鼻。”
高陽想到糾纏自己的紅衣和鏡中低語,一咬牙,端起茶杯一飲而盡。茶湯入口冰涼,帶着強烈的苦澀,滑入喉嚨後卻泛起一絲詭異的回甘,一股清涼的氣息似乎真的從胃部擴散開來,驅散了些許縈繞不去的陰冷感。趙強見狀,也硬着頭皮喝了下去。
老者看着他們的反應,微微頷首:“現在,可以說了。找老夫何事?”
高陽立刻將遇到紅衣女人、鏡中低語、收到匿名信息、以及他們推測出的林曉與陳建軍的悲劇,盡可能清晰地敘述了一遍。
老者靜靜地聽着,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發出規律的嗒嗒聲。直到高陽講完,他才緩緩開口:
“你們猜得八九不離十。林曉怨氣不散,陳建軍悔恨成狂,兩人臨死前強烈的情感波動,如同黑暗中的燈塔,吸引了《生死簿》。它不需要完整的靈魂,它只需汲取最濃烈的‘情緒核心’——林的‘怨’,陳的‘悔’——加以編織,便成了你們遇到的‘篇章’。”
“《生死簿》到底是什麼?它爲什麼要選中我當‘容器’?”高陽急切地問出核心問題。
老者目光幽深地看着他:“它是一本‘活’着的書,一件渴望‘故事’和‘恐懼’的異物。它的來歷已成謎,或許源自某個妄圖記錄衆生命運的瘋癲神靈,或許是從無盡幽冥中逃出的規則碎片。它並非有意害人,它只是在……‘進食’和‘生長’。而‘容器’,就是它選中的,能將它的‘故事’投射到現實的媒介,是它連接這個世界的‘錨點’。”
“錨點?”
“沒錯。沒有‘容器’,《生死簿》的力量只能局限於幽冥縫隙,無法如此清晰地影響現實。它需要一個承載者,一個能承受其力量侵蝕、並以其恐懼和生命力爲墨水,將書中篇章‘書寫’進現實的活人。”老者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着高陽,“而你,是它千挑萬選的‘優質載體’。你的命格,你的經歷,甚至你內心深處連你自己都未察覺的某些特質,都無比契合。”
高陽感到一陣惡寒:“那我該怎麼辦?難道只能等死,或者變成它的一部分?”
“常規方法,難。”老者搖頭,“毀滅《生死簿》本體?無人知其所在。躲避?一旦被標記,天涯海角亦無用。唯一的生機,在於‘規則’本身。”
“規則?”
“《生死簿》並非全知全能,它制造恐怖,也遵循着某種內在的‘規則’。就像它給‘無面紅衣’和‘鏡像低語’設定了觸發條件和行爲模式。找到規則的漏洞,利用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扭曲’它。”老者的聲音壓低,“這就是‘觀察者’顧言正在做的事情。”
“顧言?!他到底是什麼人?”
“一個危險的瘋子,也是一個天才。”老者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他是上一任‘容器’的候選人,但他憑借驚人的意志和某種禁忌手段,竟然差點反過來吞噬了《生死簿》的一個篇章,從而擺脫了完全被控制的命運,成爲了一個特殊的‘觀察者’。他不再是被動承受者,而是開始主動研究、記錄,甚至試圖幹預《生死簿》的運行。他遞給你‘鏡子’,或許是想測試你的潛力,或許是想將你拉入他的‘實驗’。”
高陽想起倒影中顧言那舉鏡的動作,心底發寒。
“那我身邊的同事老張……”
“紙扎人?”老者嗤笑一聲,“那是《生死簿》安插在你身邊的‘書籤’,負責監控‘容器’的狀態,確保故事按劇本發展。不必打草驚蛇,有時候,一個已知的監視者,比未知的敵人更好對付。”
信息量巨大,高陽感到大腦一陣眩暈。他強迫自己消化這些內容,問出最後一個問題:“前輩,您就是‘擺渡人’嗎?您爲什麼要幫我們?”
老者重新拿起那個陶罐,用刷子輕輕拂去最後一抹泥土,露出罐體上一個模糊的、仿佛在掙扎的人形圖案。
“我?我只是一個在‘忘川’邊上,打撈些沉渣舊事的糟老頭子。”他語氣平淡,“幫你們,或許是因爲看不慣那本書越來越肆無忌憚地攪亂陰陽秩序,或許……只是覺得你這‘容器’,有點特別,死了可惜。”
他放下陶罐,從桌下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狹長物件,推到高陽面前。
“拿着這個。下次當你的倒影再對你低語時,用這個‘照’它。記住,機會只有一次。它能讓你看到‘低語’源頭的一絲真容,或許能幫你找到陳建軍殘魂的弱點。”
高陽接過油布包,入手冰涼沉重。他打開一角,裏面赫然是一把造型古樸、鏡面卻布滿裂紋的青銅小鏡!鏡柄上刻滿了無法辨認的符文。
“這……”
“快走吧。”老者揮揮手,重新低下頭,擺出送客的姿態,“茶館要打烊了。記住,你們從未見過‘忘川’,也從未見過我。離開這道門,關於這裏的一切記憶會逐漸模糊,但給你們的提示和東西會留下。”
高陽和趙強知道多問無益,鄭重道謝後,起身彎腰走出了那扇低矮的木門。
“吱呀——”木門在身後關上。
兩人重新站在堆滿垃圾的死胡同裏,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們對視一眼,都感到腦海中關於茶館內部細節、老者容貌的記憶,正在快速變得朦朧,只留下關鍵的信息和手中那把冰冷的青銅古鏡。
仿佛剛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場介於陰陽之間的幻夢。
但高陽知道,那不是夢。他握緊了手中的古鏡,感受着那冰冷的觸感,以及體內那股驅散陰寒的茶力。
他有了情報,有了武器,有了方向。
下一個回合,當鏡中低語再次來襲時,他不再只會被動承受。
他要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