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淅淅瀝瀝地敲打着新亞歷山大城三號區塊的金屬屋頂和廊橋,將霓虹燈的倒影沖刷成一片模糊而冰冷的色塊。空氣裏混雜着潮溼的鐵鏽味、回收食物的膩人香氣,還有無處不在的、來自下層排污系統的淡淡酸腐。
艾琳·帕特森縮在一處通風管道出口的陰影裏,破舊的兜帽衫溼漉漉地貼着她的頭發。她看着街對面那家不起眼的店鋪——“老穆的雜項與修復”。店鋪的櫥窗昏暗,堆滿了無法辨認年代的機械殘骸和積灰的零件,只有一盞功率低得可憐的白熾燈,在櫃台後面投下一小圈昏黃的光暈。
就是這裏了。根據她破譯的那份殘缺日記的最後一頁,以及她耗費了整整三個月,搭進去兩次食物配給額度才從黑市信息販子嘴裏撬出的線索,那個可能記載着“回聲計劃”真正坐標的“鑰匙”,最後可能流落到了這裏。
“回聲計劃”。她父母爲之付出生命,卻被全球聯合戰略與科技公司(GSTC)徹底從官方記錄裏抹去的項目。官方說法是能源核心失控反應,無人生還。但艾琳知道不是。那場“事故”前夜,父親加密發送給她的最後一段雜亂信息裏,充滿了恐懼的囈語和警告——“……不是能源……是眼睛……他們在看着……別相信公司……”
“眼睛”。這個詞像冰冷的鋼針,一直扎在她的心底。
她深吸了一口潮溼冰冷的空氣,壓下喉嚨裏的哽咽和胃部的痙攣。不能再等了。她的時間不多。爲了追查到這裏,她已經觸動了某些警報,她能感覺到那些無形的視線正在收緊。老穆的店鋪看似破敗,但能在三號區塊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屹立不倒,必然有其生存之道。她必須足夠小心。
推開店門,門楣上掛着的銅鈴發出幹澀嘶啞的響聲,像是垂死老人的咳嗽。
店鋪內部比外面看起來更擁擠,也更……奇異。空氣中彌漫着機油、塵埃、某種奇特的香料以及一絲極微弱的、仿佛靜電臭氧般的混合氣味。貨架從地板直抵天花板,塞滿了各種匪夷所思的物品:鏽蝕的齒輪旁邊可能擺着一尊木質的小神像;一摞過時的數據板壓着一本紙頁發黃、用某種未知語言書寫的皮革封面書籍;甚至在一個玻璃罐裏,還漂浮着某種無法辨認的生物器官標本。
櫃台後面,一個身形佝僂、披着厚重毯子的老人正就着那盞昏黃的台燈,用一套精密得與他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拆卸着一個結構復雜的金屬羅盤。他頭也沒抬,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買什麼自己看,明碼標價,不買別碰。修復業務排隊,至少等兩個月。”
是老穆。沒人知道他的全名,也沒人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紀。
艾琳走到櫃台前,心髒在胸腔裏跳得厲害。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甚至帶着一點這個年紀的女孩該有的、對古怪舊貨的好奇:“您好,我……我想找一個東西。不是很起眼,可能像一塊黑色的石頭,或者一塊壞掉的鏡片,表面有很多奇怪的劃痕,對着光看,那些劃痕有點像……像眼睛的瞳孔。”
她描述着日記裏提到的“鑰匙”的形態。
老穆拆卸羅盤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沒聽見。
艾琳的心沉了下去。她猶豫了一下,從貼身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露出裏面幾枚閃着微弱藍光的、品質極高的數據芯片——這是她最後的值錢東西,從父親遺留在安全屋的舊終端裏提取出來的,可能是某些被遺忘的研究數據的碎片。
“我可以付錢。或者……用這些換。”她將芯片輕輕推上前。
老穆終於停下了手裏的活。他緩緩抬起頭,毯子的陰影掩蓋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異常清澈、銳利得與他的蒼老完全不符的眼睛。那目光掃過芯片,然後落在艾琳臉上,仿佛能穿透兜帽的陰影,直視她眼底的焦慮與渴望。
“小姑娘,”他嘶啞地開口,聲音裏聽不出情緒,“有些東西,沾上了,就甩不掉了。它的過去會像幽靈一樣纏着你,它的未來會給你帶來你無法想象的麻煩。你確定你要找的是‘東西’,而不是……‘麻煩’?”
艾琳的指尖微微顫抖,但她強迫自己迎上那雙眼睛。“我找的就是它。麻煩……我已經有了。”
老穆沉默地看了她幾秒鍾,那目光似乎 weighing her soul (衡量着她的靈魂)。然後,他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像是早就預料到這個答案。他彎下腰,在櫃台下面摸索了一陣,拿出一個毫不起眼的、沾滿油污的鐵盒。
他打開鐵盒,裏面墊着黑色的絨布。絨布上,靜靜地躺着一件物品。
那不是黑色的石頭,也不是鏡片。
那是一個約莫拇指指節大小的物件,材質似玉非玉,似金屬非金屬,呈現出一種深邃的、仿佛能吸收光線的啞光黑色。它的形狀並不規則,表面布滿了極其復雜、絕非人工雕琢所能形成的天然紋路。那些紋路確實像無數重疊的、細密的眼睛瞳孔,但仔細看去,又更像是一種無法理解的微觀電路圖,或者星雲圖譜。它沒有任何光澤,卻給人一種它在“沉睡”的奇異感覺。
僅僅是看着它,艾琳就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仿佛心髒的跳動被某種外力微微幹擾了一下。空氣中那股微弱的靜電臭氧味,似乎也變得濃鬱了一點點。
“它不叫‘鑰匙’,至少以前的人不這麼叫它。”老穆的聲音低沉下來,帶着一種古老的韻律,“很久以前,有人叫它‘門之碎片’,或者……‘觀測者的殘骸’。”
觀測者。這個詞讓艾琳猛地想起了父親囈語中的“他們在看着”。
“它……有什麼用?”艾琳的聲音有些幹澀。
“不知道。”老穆幹脆地回答,“在我這裏幾十年了,就是個壓箱底的古怪玩意兒。沒人知道怎麼啓動它,或許它根本就沒功能。但想要它的人,一直沒斷過。前幾天,還有幾個穿着GSTC內部制服的人來問過類似的東西。”
GSTC!艾琳的血液幾乎瞬間凍結。公司的人已經查到這裏了!
她的反應顯然沒有逃過老穆的眼睛。他緩緩合上鐵盒,推回到艾琳面前,連同那幾枚芯片一起。
“拿走吧。它等你很久了。”老穆的聲音裏帶着一絲復雜的意味,像是解脫,又像是憐憫,“代價你已經付過了——你帶來的‘麻煩’,就是它的價錢。現在,它是你的了,連同它所有的過去和未來的麻煩。”
艾琳幾乎是顫抖着接過那個冰冷的鐵盒,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塊冰,又像是握住了一團火。
銅鈴再次發出嘶啞的響聲,她幾乎是逃離了那家店鋪,沖回冰冷的雨幕之中,心髒狂跳,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暗處注視着她。
店鋪內,老穆重新拿起那個精密羅盤,卻久久沒有動作。昏黃的燈光下,他櫃台下方陰影裏,一個極其隱蔽的古老符號微微一閃——那是一個由無數眼睛組成的同心圓,與艾琳手中那塊碎片上的紋路,有着驚人的神似。
他抬起頭,望向窗外艾琳消失的方向,那雙清澈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
“回聲……要開始回蕩了。”他低聲自語,聲音微不可聞,消散在舊貨鋪陳腐的空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