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競賽市級選拔賽的日子,在一種近乎凝滯的低氣壓中到來了。
沒有了陸辰景的培訓隊,氣氛變得有些怪異。劉老師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周雨薇雖然難掩得意,但看向林晚星的眼神裏也帶上了一絲忌憚——因爲林晚星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變得更加沉默,也更加鋒利。原本那份帶着些許怯懦的堅韌,如今沉澱爲一種冷硬的、不顧一切的決絕。她幾乎不與人交流,將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到了最後的沖刺中,眼神裏像是燃着一簇冰冷的火焰。
蘇晴和孫薇心疼她,卻也不敢過多打擾,只能默默幫她打好飯,在她學習到深夜時爲她留一盞燈。
競賽當天清晨,林晚星獨自一人坐上學校安排前往考場的大巴。她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神情平靜,只有微微蜷縮的手指泄露了她內心的波瀾。
她摸了摸書包夾層裏,那本帶着陸辰景字跡的筆記本。這是他留給她的,唯一的東西。
車子啓動,駛向那個沒有他的戰場。
考場設在市實驗中學,戒備森嚴。來自全市各重點高中的頂尖學子們匯聚於此,空氣裏彌漫着無聲的硝煙。
林晚星找到自己的考場和座位,安靜地坐下,調整呼吸。她閉上眼,腦海裏不是復雜的公式,而是那個少年在圖書館陽光下專注的側臉,是他擋在她身前時毫不猶豫的背影,是他看着她,說“別逃”時那雙深邃的眼眸。
這些畫面,曾經是甜蜜的悸動,如今卻成了支撐她孤身奮戰的全部力量。
她不能輸。
她要用成績,證明自己,回擊所有看輕她的人,也……對得起他們那段倉促凋零的感情。
鈴聲響起,試卷下發。
林晚星深吸一口氣,拿起筆,目光瞬間變得銳利而專注,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她和眼前的題目。
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響,沉穩而堅定。
競賽題目難度極大,思維量和計算量都遠超平常。考場裏一片寂靜,只能聽到緊張的呼吸聲和筆尖摩擦的聲音。
林晚星心無旁騖,大腦高速運轉。那些和陸辰景一起討論過的題型,他曾經點撥過的關鍵思路,在此刻仿佛都活了過來,在她腦海中清晰浮現。他就像一位無形的導師,在遙遠的地方,指引着她披荊斬棘。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做到最後一道綜合大題時,林晚星遇到了瓶頸。這是一道涉及近代物理前沿概念的題目,模型極其復雜,條件隱蔽。
她蹙緊眉頭,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周圍已經有人開始焦躁地翻動試卷,或者放棄般地趴在桌上。
放棄嗎?
不。
她想起陸辰景模擬測試時,那個指向性的折角。想起他曾經說過,越是復雜的題目,越要回歸最基本的物理圖像。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重新審題,在草稿紙上一點點拆解那個復雜的模型,試圖找到最核心的物理本質。
就在她全神貫注之時,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考場窗外,掠過一抹極其熟悉的身影——挺拔,冷峻,隔着遙遠的距離和重重人影,那雙深邃的眼睛,仿佛正穿透玻璃,落在她身上。
林晚星的心髒猛地一縮,筆尖差點脫手。
是幻覺嗎?
還是……他來了?
她猛地抬頭望向窗外,那裏卻只有空蕩蕩的走廊和偶爾走過的巡考老師。
是太想念而產生的錯覺吧……他此刻,應該被他母親牢牢看管着,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裏?
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和酸楚,但她迅速壓下這股情緒。現在不是分心的時候。
她重新低下頭,將所有的雜念摒棄,再次投入到那道難題中。終於,在比賽結束前的最後幾分鍾,她靈光一閃,抓住了那個關鍵的聯系,思路豁然開朗!
她飛快地寫下最後的推導和答案,剛放下筆,結束的鈴聲便刺耳地響起。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渾身虛脫,卻又充滿了一種獨自攻克堡壘後的、帶着澀然的成就感。
她做到了。
在沒有他的地方,她獨自完成了這場戰鬥。
試卷被收走,考生們涌出考場,或哀嚎或討論,人聲鼎沸。
林晚星隨着人流走出考場大樓,陽光有些刺眼。她站在台階上,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搜尋,明知道不可能,卻還是抱着一絲渺茫的希望。
然而,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
她自嘲地笑了笑,正準備離開,一個穿着黑色西裝、氣質精幹的中年男人卻攔在了她面前。
是那天晚上給陸辰景送錢的李叔。
“林小姐。”李叔的態度依舊恭敬,卻帶着一種疏離,“少爺讓我把這個交給您。”
他遞過來一個密封的、沒有任何標識的牛皮紙文件袋。
林晚星的心跳驟然加速。少爺?陸辰景?他果然……來了嗎?還是只是托人送來?
她顫抖着手接過文件袋,觸手微沉。
“他……”她想問他在哪裏,過得好不好,卻發現自己沒有立場,也沒有勇氣。
李叔似乎看出了她的疑問,微微躬身:“少爺很好,請您放心。他祝您……前程似錦。”
說完,李叔便轉身離開,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林晚星握着那個沉甸甸的文件袋,站在原地,仿佛周圍的喧囂都與她無關。
這裏面,是什麼?
林晚星沒有立刻打開文件袋。她將它緊緊抱在懷裏,像是抱着一個易碎的夢,隨着返校的大巴回到了學校。
直到晚上,她獨自一人坐在宿舍書桌前,台燈散發出溫暖的光暈,她才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拆開了那個密封的文件袋。
裏面沒有信,沒有只言片語。
只有厚厚一沓、整理得極其詳盡清晰的物理競賽筆記、拓展資料和針對性的難題解析。筆跡蒼勁有力,是陸辰景的。每一處重點、每一個易錯點都用不同顏色的筆做了標注,思路清晰,直指核心。這顯然是他最近一段時間的心血,甚至可能是在他被軟禁期間,爲她準備的。
在資料的最下面,壓着一枚小小的、造型簡潔的銀色書籤,書籤的末端,鑲嵌着一顆極小卻璀璨的鑽石,在燈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星辰。
沒有留言。
沒有解釋。
沒有告別。
只有這沉甸甸的、傾注了心血的資料,和這枚像是無聲守護與約定的書籤。
林晚星的視線瞬間模糊了。
他什麼都知道。
他知道她會拼命學習,知道她會參加競賽,知道她需要這些。
他甚至知道,此刻任何言語都是蒼白,都可能給她帶來麻煩。
所以他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他還在,他從未放棄,他在用他的方式,陪她走下去。
淚水無聲地滑落,滴落在那些蒼勁的字跡上,暈開小小的溼痕。但這一次,淚水不再是絕望和委屈,而是帶着溫度的、充滿了力量的感覺。
她拿起那枚星辰書籤,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金屬逐漸被她的體溫捂熱。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前路漫長,他們暫時分離。
但她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他如同這枚書籤上的星辰,即使遙遠,也會在黑暗中爲她亮起微光,指引她前行。
她將書籤小心地夾進那本有他字跡的筆記本裏,然後將那沓厚厚的資料,鄭重地放在書桌最顯眼的位置。
擦幹眼淚,她的眼神重新變得堅定。
她不會辜負他的期望,也不會辜負自己的努力。
幾天後,競賽成績公布。
林晚星,以南城市第一名的成績,成功晉級省賽。
消息傳來,全班譁然。周雨薇的臉色難看至極,她勉強擠進了省賽末尾,與林晚星的耀眼成績形成鮮明對比。
劉老師臉上終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拍着林晚星的肩膀連連說“好樣的”。
蘇晴和孫薇抱着她又笑又跳。
林晚星站在公告欄前,看着成績單上自己高居榜首的名字,臉上露出了這麼久以來第一個真心的、帶着釋然和堅定的笑容。
她做到了。
用成績,捍衛了自己的尊嚴和未來。
然而,喜悅之餘,一絲隱憂悄然浮上心頭。晉級省賽,意味着要離開南城,去往省城參加更激烈的角逐,也可能……面對更復雜的局面。
陸辰景的母親,會就此罷休嗎?
競賽成績帶來的喜悅和光環,並未能完全驅散籠罩在林晚星生活中的陰霾。陸辰景的消失,像一道無形的裂痕,橫亙在她看似逐漸步入正軌的生活之下。
她變得更加獨來獨往,除了必要的學習和與蘇晴等寥寥幾人的交流,她幾乎將所有時間都用於準備省賽和瘋狂學習。那份陸辰景留下的資料,成了她最珍貴的寶藏,每一個夜晚,她都在台燈下細細鑽研,仿佛這樣,就能感受到他陪伴在身邊的氣息。
那枚星辰書籤,則被她用一根細繩穿起,貼身戴在了脖子上,隱藏在衣領之下,成了她唯一的、秘密的慰藉。
周雨薇雖然不再明目張膽地挑釁,但偶爾投來的目光依舊冰冷刺骨。顧言深似乎徹底退回了學長的位置,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只是在她需要幫助時,會不着痕跡地施以援手。
這天,林晚星被叫到校長辦公室。
不只是她,還有劉老師和班主任李老師。
校長是個面容和藹但眼神銳利的中年男人,他先是表揚了林晚星在競賽中的優異表現,爲學校爭了光。
“林晚星同學,你的潛力很大,省賽乃至更高的舞台,都值得期待。”校長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有些意味深長,“不過,越是關鍵時期,越要心無旁騖。學校呢,也希望每一位優秀的學生,都能將精力完全集中在學業和自身發展上。”
他看了一眼李老師,李老師連忙點頭附和:“校長說得是,晚星一直很努力,很懂事。”
林晚星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聽出了校長話語中的敲打,這絕不僅僅是針對學習。
“我明白,校長,我會更加努力的。”她低下頭,輕聲應道。
“嗯,”校長滿意地點點頭,像是隨口提起,“對了,聽說你和之前轉學的陸辰景同學關系不錯?”
來了。
林晚星的心髒猛地一縮,指尖冰涼。
“陸同學……物理很好,我們之前在培訓隊是同桌,討論問題比較多。”她斟酌着用詞,小心翼翼地回答。
校長笑了笑,那笑容卻未達眼底:“同學之間互相學習是好事。不過呢,陸同學家庭情況比較特殊,他轉學也是家裏的安排。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人要向前看,你說對嗎?”
他看似開導,實則警告——不要再與陸辰景有任何瓜葛,徹底劃清界限。
“我明白了,校長。”林晚星的聲音幹澀。
從校長辦公室出來,夏日明媚的陽光照在身上,林晚星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反而渾身冰冷。
壓力,無處不在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涌來,試圖將她壓垮,將她塑造成他們期望的、安分守己的模樣。
她握緊了胸口的星辰書籤,冰涼的觸感讓她混亂的心緒稍稍平復。
她不會認輸。
晚上,她收到了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這個號碼,之前從未出現過。
「省賽在即,專注自身,勿回。」
信息內容簡潔到極致,沒有署名。
但林晚星的心髒卻在這一刻,瘋狂地跳動起來!
這個語氣……
是他!
一定是他!
他換了號碼?他找到辦法聯系她了?雖然只是一句提醒,但這足以證明,他並沒有忘記她,他一直在關注着她!
巨大的喜悅和希望,像破曉的晨光,瞬間沖散了她心中積壓的陰霾。
她死死攥着手機,看着那條簡短的信息,眼眶發熱。
她聽話地沒有回復,只是將那個號碼,小心翼翼地存了下來,備注了一個只有她自己懂的符號——「☆」。
她看着那個符號,嘴角微微上揚。
前路依舊艱難,迷霧重重。
但至少,她知道,她不是一個人在黑暗中獨行。
那顆遙遠的星辰,終究還是,爲她亮起了微光。
省賽的日子定在八月初,地點在省城。學校對這次比賽極爲重視,特意安排了劉老師帶隊,提前一周出發,進行賽前適應和最後沖刺。
出發的前一天晚上,林晚星獨自在宿舍整理行李。她將陸辰景給她的那沓資料用防水文件袋仔細裝好,放入行李箱最底層。那本有着他字跡的筆記本和貼着胸口佩戴的星辰書籤,是她隨身必帶的物品。
窗外,是南城一中熟悉的夏夜景色,梧桐樹影婆娑,蟬鳴依舊。這個她與陸辰景初遇、糾纏、又被迫分離的地方,承載了她太多復雜的情感。
短短一個學期,她從懵懂怯懦的縣城女孩,蛻變成如今獨立堅韌的競賽選手。這其中,有她自己的努力,更有着那個叫陸辰景的少年,刻骨銘心的印記。
她撫摸着手腕上那道已經淡去的、曾經被他攥住的紅痕,心裏百感交集。
“晚星,東西都收拾好了嗎?”蘇晴推門進來,臉上帶着不舍和興奮交織的情緒。
“嗯,差不多了。”
“省城哎!聽說可大了!你一定能拿個好名次!”蘇晴抱住她,“到時候,看誰還敢小瞧你!”
林晚星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背:“謝謝你,晴晴。”
“跟我還客氣什麼!”蘇晴鬆開她,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哎,我聽說……陸大佬他家,好像生意上出了點問題,所以他媽才那麼急着把他弄走,好像還要送他出國……”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跳。生意出問題?所以壓力才如此之大嗎?
這讓她對陸辰景的處境,又多了一分理解和擔憂。
“這些都不是我們能操心的事。”林晚星搖搖頭,將紛亂的思緒壓下,“我現在只想好好比賽。”
“對!比賽最重要!”蘇晴用力點頭。
第二天清晨,林晚星拖着行李箱,和劉老師以及其他幾位晉級省賽的同學一起,坐上了前往省城的大巴。
車子緩緩駛出南城一中校門,熟悉的景色在身後逐漸遠去。
林晚星靠在窗邊,看着後方漸漸縮小的校園,目光沉靜。
這個夏天,始於一場充滿火藥味的初遇,經歷了一場刻骨銘心的靠近,最終,以一場無聲的分離和一場孤勇的奮戰暫告段落。
她失去了短暫的依靠,卻找到了內心真正的力量。
她知道,她和陸辰景的故事,遠未結束。省賽,或許只是一個新的起點,一個更廣闊、也更復雜的舞台。
車子加速,駛上高速公路,將南城遠遠拋在身後。
前方,是未知的省城,是激烈的競賽,是潛藏的機遇與挑戰。
也是……可能再次交匯的命運軌跡。
林晚星收回目光,緩緩閉上眼睛,手輕輕覆上胸口那枚隱藏在衣領下的星辰書籤。
省城,我來了。
無論你在哪裏,我都會朝着更高的地方走去。
直到……我們再次相遇的那一天。
盛夏的序章,已然落幕。
而屬於他們的漫長故事,正伴隨着飛馳的車輪,緩緩拉開新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