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過後，聞硯齋的院子裏冒出了新綠。老槐樹抽出嫩得發亮的葉芽，牆角的苔蘚也攢着勁兒往外鑽，把青石板的縫隙染成一片淺淺的綠。
林毅蹲在院角，給那叢苔蘚澆水。許彥坐在旁邊的石凳上，手裏拿着張剛拓好的蘭花紋飾，陽光透過他的指縫落在紙上，把葉脈的紋路照得纖毫畢現。
“你看，”許彥把拓片遞過來，“這片葉子的紋路，像不像你院裏的春蘭？”
林毅接過拓片，果然見上面的蘭葉舒展，帶着點迎風搖曳的姿態，和院角那盆剛打苞的春蘭幾乎一模一樣。“你什麼時候拓的？”
“昨天去後山采墨材，看見塊老石碑，邊緣刻着這個，”許彥的指尖在拓片上輕輕點了點，“想着你喜歡蘭花，就拓下來了。”
林毅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確實喜歡蘭花，卻從沒跟許彥說過，想來是對方看他總在案前擺弄那盆春蘭，悄悄記在了心裏。他把拓片小心地夾進畫冊，指尖碰到許彥的手，兩人都沒躲開，任由暖意順着相觸的皮膚漫開。
這陣子，許彥沒再去千佛崖。文物局把後續的維護工作交給了小周，他只需要定期去看看就行。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聞硯齋，和林毅一起修書、拓片，或者在傍晚時分，沿着老街慢慢散步，看夕陽把青石板染成金紅色。
他們修復的那本《楚辭》終於完工了。許彥給它做了個新的藍布函套，上面用金粉題了書名，是他模仿明代的筆意寫的，古雅又不失靈動。林毅把書放進最上層的書架，和祖父留下的珍本擺在一起，像給它找了個安穩的家。
“總覺得少了點什麼，”林毅看着書架，忽然說，“不如我們做本拓片集吧？把這些日子拓的字、紋飾都收進去，也算個紀念。”
許彥的眼睛亮了亮：“好啊。我來做函套，你負責編排，就用你祖父留下的那套蝴蝶裝技法。”
說幹就幹。他們找出最好的宣紙，裁成統一的尺寸，把之前拓的“安”字、“長樂”瓦當、千佛崖的經文、蘭花紋飾……一張張仔細裱好，按照時間順序排列。林毅用祖父傳下的糨糊，把紙頁一張張粘連起來，許彥則在函套上刻了朵並蒂蓮，和那方“同歸”墨上的紋樣遙相呼應。
裝訂到最後一頁時，林毅忽然停住了。他看着空白的紙頁，心裏像被什麼東西填滿了，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許彥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拿起筆，蘸了點墨，在空白頁上寫下兩個字：“同歸”。字跡清勁，帶着他特有的筆鋒，墨色沉鬱，像刻進了紙裏。
林毅看着那兩個字，忽然笑了。他拿起筆，在旁邊添了行小字：“春深日暖，與君書。”
陽光落在紙頁上，把兩人的字跡照得格外清晰，墨香混着檀香，在空氣裏漫成一片溫柔的氣息。
傍晚關店時，張嬸又來串門，手裏拎着袋新摘的香椿。“小林，你倆這拓片集做得真好看，”她湊在案前看了又看，“我家那小子要結婚了，能不能請你倆拓張‘喜’字？”
“當然可以。”林毅笑着答應。許彥已經去翻找合適的石板，臉上帶着笑意，像在準備什麼珍貴的禮物。
送走張嬸，兩人坐在門檻上，看夕陽把老街染成暖紅色。遠處傳來孩子們的嬉笑聲，夾雜着賣花人的吆喝，像首熱鬧的市井小調。
“聞硯齋開了多少年了？”許彥忽然問。
“祖父年輕時開的，快八十年了。”林毅說，“以前總覺得守着這家店，像守着座孤島，現在……”
他沒說下去，許彥卻懂了。他伸出手，輕輕握住林毅的手，指尖的溫度像春陽一樣暖。“以後，我陪你一起守。”
林毅轉頭看他，許彥的側臉在夕陽裏泛着柔和的光，眼底的笑意比春深的花還要豔。他忽然想起那個暴雨的黃昏，許彥站在雨幕裏，像塊清冷的冰。而現在，這塊冰早已被歲月焐熱，變成了能握緊的溫度，變成了案上的拓片、匣裏的新墨，變成了聞硯齋裏，日日夜夜的陪伴。
晚風帶着春蘭的清香吹過來，掀起書頁的一角，露出那行“春深日暖，與君書”。林毅握緊了許彥的手，心裏忽然無比踏實。
原來最好的歸處，從不是孤單的等待，而是有人與你一起，把日子過成拓片裏的墨色，沉靜，溫暖，且歷久彌新。
院角的春蘭，在夜裏悄悄綻開了第一朵花，香氣清淺，像個被時光溫柔收藏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