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第一場雪,比往年早了些。
林毅是被窗櫺上的響動驚醒的。拉開窗簾,看見雪花正簌簌地落,把老街的青石板鋪成了一片白,聞硯齋的檐角掛着冰棱,像串透明的玉墜。
許彥已經醒了,正站在案前研墨。他穿了件厚毛衣,袖口挽着,露出腕上那道淺疤,墨條在硯台上研磨,發出沙沙的輕響,和窗外的落雪聲混在一起,像首安靜的晨曲。
“醒了?”許彥抬頭,眸子裏映着窗外的雪光,“我多燒了盆炭火,暖和。”
林毅走過去,看見案上擺着兩張宣紙,一張寫着“雪”,一張畫着株寒梅,都是剛寫就的,墨色還帶着溼潤的光澤。“今天不拓片了?”
“雪天適合寫字,”許彥放下墨條,指尖在梅枝的筆畫上輕輕點了點,“你看這枝幹,得帶點韌勁,像熬過冬的樹。”
林毅拿起那張“雪”字,筆鋒裏藏着股清勁,像能透紙看見漫天風雪。他忽然想起許彥第一次在雨裏站着的樣子,清冷得像塊冰,可現在,這冰早已化成了硯台裏的墨,溫潤得能焐熱整個寒冬。
他們沒開店門,就坐在爐邊,一邊烤火一邊看書。許彥翻着那本拓片集,看到巷子裏拓的“秋”字時,忽然笑了:“那天你拓完,鼻尖沾了點墨,像只偷喝了墨汁的貓。”
林毅的臉頰有點熱:“還說我,你發梢上還粘着桂花呢。”
爐火噼啪作響,把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許彥伸手,替林毅拂去肩頭的落雪——不知何時沾上的,已經化成了一小片溼痕。指尖的溫度透過衣料滲進來,像暖爐貼在了皮膚上。
“下午雪停了,去千佛崖看看?”許彥忽然說,“雪後的石窟,經文上會結層薄冰,像給字裹了層玉衣。”
林毅點頭。他還沒見過雪後的千佛崖,想象着那些古老的經文被雪覆蓋的樣子,心裏竟有些期待。
吃過午飯,雪果然停了。陽光從雲層裏鑽出來,把雪地照得發亮。兩人裹緊了大衣,踩着厚厚的積雪往千佛崖去。山路覆着雪,走起來咯吱作響,許彥的左腿還不太靈便,林毅就扶着他的胳膊,一步一步慢慢走。
“以前總覺得冬天太冷清,”林毅喘着氣,哈出的白氣很快消散在風裏,“現在覺得這樣慢慢走,也挺好。”
許彥轉頭看他,睫毛上沾着雪粒,像落了層碎星:“因爲身邊有人。”
林毅的心輕輕一顫,沒說話,只是把他的胳膊扶得更緊了些。
到了千佛崖,果然見石窟的石壁上結着層薄冰,經文的筆畫被冰面襯得愈發清晰,像嵌在石頭裏的玉字。許彥從包裏掏出塊絨布,小心地擦去冰碴,指尖撫過那些凹凸的刻痕,動作虔誠得像在觸摸時光。
“你看這裏,”他指着“歸”字的最後一筆,“上次修復時補的石料,現在已經和原壁融在一起了,連冰都凍得一樣厚。”
林毅湊近看,果然看不出修補的痕跡。就像他們之間的日子,那些初見時的疏離、試探,早已被時光磨成了默契,像這冰面下的石頭,渾然一體。
下山時,夕陽把雪地染成了暖紅色。許彥忽然在一塊平整的雪地上停下,彎腰用手指寫了個“硯”字,筆畫深嵌在雪裏,像幅素淨的白描。
“給聞硯齋的。”他笑着說,呼出的白氣模糊了眉眼。
林毅也彎下腰,在旁邊添了個“暖”字。兩個字挨在一起,在雪地裏透着股笨拙的溫柔。
回到聞硯齋時,暮色已經漫了進來。林毅生起爐火,許彥則去煮茶,用的是今年新收的白茶,沸水注入時,茶葉在杯裏舒展,像朵在熱水裏綻放的雪。
他們坐在爐邊喝茶,看窗外的月亮爬上屋檐,把雪地照得像鋪了層銀。許彥忽然從包裏掏出個木盒,遞給林毅:“給你的。”
打開一看,是方新硯,硯面雕着並蒂蓮,和那方“同歸”墨是一對。硯台的邊緣還留着點新刻的痕跡,顯然是他親手做的。“用千佛崖的青石磨的,”許彥的聲音有點輕,“比你那方老硯台更發墨。”
林毅拿起硯台,觸手溫潤,硯堂光滑得像被月光洗過。他忽然想起許彥在石窟前撫摸經文的樣子,想起他爲了拓片在雪地裏彎腰的背影,眼眶忽然有點熱。
“我也有東西給你。”林毅起身,從裏間拿出個布包,裏面是支筆,筆杆是老竹做的,上面刻着“共研”二字,是他照着祖父的法子,削了整整三天才成的。
許彥接過筆,指尖撫過竹杆上的刻痕,忽然笑了:“以後,就用你的筆,我的硯,一起寫字拓片。”
爐火映着兩人的笑臉,把硯台和筆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對相依的剪影。窗外的雪又開始落了,輕輕巧巧地,像在爲這溫暖的夜蓋層被子。
林毅看着案上的新硯舊墨,忽然明白,所謂長情,不過是雪落時有人共爐,硯台裏有墨可研,日子裏有彼此的溫度——從春到冬,從雨到雪,把每一個平凡的瞬間,都過成值得珍藏的拓片。
他拿起那支“共研”筆,蘸了點許彥研的墨,在宣紙上寫下:“雪落時,硯正溫。”
許彥笑着,在旁邊添了句:“有你在,歲常暖。”
墨香混着茶香,在暖融融的空氣裏漫開,像個永遠不會褪色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