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那天,林毅在店後巷的老牆根下,發現了塊刻着殘字的舊磚。
磚面已經風化得厲害,只依稀能辨認出個“秋”字,筆畫蒼勁,帶着點魏晉風骨。他蹲在地上看了許久,手指撫過那些被歲月磨平的棱角,像在觸摸一段模糊的往事。
“這磚有年頭了。”許彥不知何時站在身後,手裏還拿着剛買的桂花糕,香氣混着巷子裏的桂花香漫過來,“看磚質,像是明代的。”
林毅抬頭,看見他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微亂,淺灰襯衫的袖口沾着點墨漬——想來是剛拓完片就跑出來找他了。“想拖下來。”他指着那個“秋”字,眼裏閃着期待的光。
“好。”許彥把桂花糕放在牆根的石墩上,“我回去拿工具。”
很快,兩人就支起了簡易的托台。許彥用羊毛刷蘸了水,細細掃過磚面,把浮塵都刷幹淨;林毅則裁好宣紙,小心翼翼地覆在磚上,用軟毛刷順着磚紋拍打,讓紙完全服帖地貼住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
秋風穿過巷子,吹得桂花瓣簌簌落下,有的落在宣紙上,有的粘在許彥的發梢。林毅伸手,替他拂去花瓣,指尖不經意間碰到他的耳廓,兩人都頓了頓,像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柔燙了一下。
“風大,快點拓。”許彥先開了口,聲音有點啞,低頭去調墨。
林毅嗯了一聲,拿起蘸好墨的帕子。這次他沒讓許彥扶着手,手腕穩得像磐石。墨色由淺入深,那個“秋”字漸漸在紙上顯形,雖然筆畫殘缺,卻透着股歷經風霜的沉靜,像在訴說着一個關於等待的故事。
拓完最後一筆,林毅放下帕子,看着紙上的字,忽然笑了:“比第一次拓‘安’字好多了。”
“是進步了,”許彥拿起拓片,對着光看,眼裏的笑意比秋陽還要暖,“但最好的,永遠是下一張。”
他們坐在石墩上,分食那塊桂花糕。甜香混着墨香,在風裏漫開來,像把整個秋天的味道都吃進了嘴裏。巷口的老槐樹葉子開始泛黃,一片片落下來,像些無聲的信箋,鋪滿了青石板路。
“張嬸兒子的婚禮,你去嗎?”林毅咬了口桂花糕,問。
“去,”許彥點頭,“她說要給我們看新人用的‘喜’字拓片,說貼在新房裏,特別喜氣。”
林毅想起那張拓片,忽然覺得,他們修復的不只是舊書、舊碑,更是些藏在時光裏的情感——或許是百年前刻磚人的心事,或許是新人對未來的期盼,而他們,只是用拓片和修補的手藝,讓這些情感有了繼續流淌的可能。
回到店裏時,暮色已經漫了進來。林毅把那張“秋”字拓片壓在鎮紙下,許彥則在案上鋪開一張新紙,研起墨來。“想寫幅字。”他說。
林毅沒打擾,只是坐在旁邊看。許彥的筆鋒很穩,起承轉合間帶着股從容的氣度,寫的是“歲月忽已晚,燈火總相歡”。字跡清勁,墨色沉鬱,落在紙上,像句溫柔的承諾。
“送給聞硯齋的。”許彥放下筆,把字幅遞給林毅。
林毅接過,小心地晾在繩上。秋風從窗縫鑽進來,吹得紙頁輕輕晃動,那些字仿佛活了過來,在暮色裏閃着光。
夜裏,兩人坐在爐邊,翻看那本拓片集。從最初的“安”字,到千佛崖的經文,再到巷子裏拓的“秋”字,一張張看過去,像在回顧這一年來的時光。
“你看這張,”許彥指着一張蟲蛀的舊拓片,是他們剛認識時修復的,“當時你說,這蟲洞像星星,現在看,真像。”
林毅笑了:“你當時還說我想象力太豐富。”
“是我不懂,”許彥的聲音很輕,“原來舊東西裏,藏着這麼多浪漫。”
他的目光落在林毅臉上,帶着點繾綣的溫柔。爐火在他眼裏跳動,像把整個秋天的光都裝了進去。林毅忽然湊過去,輕輕吻了吻他的唇角,帶着桂花糕的甜味和墨香。
許彥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即反客爲主,加深了這個吻。爐火噼啪作響,檀香的味道在空氣裏彌漫,把這個秋夜烘得暖暖的。
窗外的桂花開得正盛,香氣順着窗縫鑽進來,混着墨香,釀成一種叫做長情的味道。林毅忽然明白,最好的時光,從不是驚天動地的遇見,而是這樣日復一日的相伴——一起拓片,一起修書,一起看春去秋來,把平淡的日子,過成拓片裏最深刻的墨痕,歷久彌新,且溫暖綿長。
拓片集的最後一頁,還留着空白。林毅拿起筆,在上面寫下:“下一頁,是冬天。”
許彥笑着,在旁邊添了句:“還有很多個冬天。”
爐火映着兩人的字跡,在紙上投下溫暖的光暈,像個永遠不會結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