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先生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蘆花蕩迷蒙的夜色裏,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無聲無息。那股一直支撐着我的、沉穩如山的力量驟然抽離,留下巨大的空虛和恐慌。我站在原地,久久無法動彈,直到阿玄用溫熱的舌頭舔舐我冰涼的手背,才將我從失神中喚醒。
徐伯不知何時又點起了旱煙,佝僂的背影在棚子口吞吐着煙霧,聲音沙啞地傳來:“小子,別杵在那兒喝風了。人各有路,強求不得。進來吧,想想往後。”
往後。這兩個字像沉重的石頭壓在我心上。我抱着阿玄,走回棚子。魚湯的餘溫尚在,空氣中卻仿佛冷清了許多。我坐在木先生常坐的那個小凳上,阿玄安靜地趴在我腳邊,腦袋枕着我的草鞋。
棚外,湖水輕拍岸邊的聲音一成不變,卻再也無法讓我感到之前的安寧。
那一夜,我幾乎沒合眼。懷裏緊緊攥着木先生留下的油布冊子,像是攥着最後的救命稻草。冊子不厚,邊緣磨損得厲害,可見主人經常翻看。我借着棚外透進的微弱月光,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頁。上面是用工整卻略帶潦草的墨筆字寫着的目錄:“草木辨識篇”、“山川地勢篇”、“傷患急救篇”、“雜聞異事篇”、“靜心導引篇”。
我的心跳不由得加快。這不僅僅是草藥知識,還包含了野外生存,甚至……一些應對“非常之事”的法子?我迫不及待地翻到“靜心導引篇”,裏面是一些簡單的呼吸法和靜坐姿勢的圖解,旁邊還有小字注解:“凝神靜氣,內觀己身,可穩心神,辟尋常邪祟幹擾。”
我嚐試着按照圖上的姿勢盤腿坐下,調整呼吸,努力讓紛亂的心緒平靜下來。起初很難,腦子裏全是木先生離開的背影和對未來的迷茫。但慢慢地,隨着呼吸變得綿長,胸口那枚仙人留下的印記似乎散發出更明顯的溫熱,一股微弱的暖流隨着呼吸在體內流轉,竟真的讓狂跳的心髒漸漸平復,冰冷的四肢也回暖了些。
阿玄似乎感應到我氣息的變化,抬起頭,用那雙清澈了許多的棕色眼睛望着我,輕輕“嗚”了一聲,仿佛在鼓勵。
天快亮時,我才迷迷糊糊睡去。醒來時,陽光已經透過棚頂的縫隙照了進來。徐伯不在棚裏,灶上溫着一碗稀粥。
我喝了粥,帶着阿玄走出棚子。雨過天晴,蘆花蕩在朝陽下泛着金色的光芒,水汽氤氳,美得不似人間。阿玄興奮地在草地上打了個滾,雖然跑起來後腿還有些不協調,但精神頭十足,對着水面泛起的漣漪汪汪叫了兩聲。
看着它恢復活力的樣子,我心裏的陰霾被驅散了不少。木先生走了,但我和阿玄都還活着,而且比以前更強壯了。這就是希望。
徐伯搖着小船從蕩子裏回來,船頭放着幾條活蹦亂跳的鮮魚。他跳上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撒歡的阿玄,咧開嘴,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小子,氣色好多了。這才像話嘛。”
“徐伯,”我走上前,鄭重地對他行了個禮,“謝謝您這些日子的收留和照顧。”
徐伯擺擺手:“甭整這些虛的。接下來有啥打算?我這破棚子,你們要是願意,再多住些時日也無妨。反正老頭子我一個人也冷清。”
我感激地看了徐伯一眼,但心裏清楚,不能一直依賴別人的善意。我摸了摸懷裏那本冊子,又看了看廣闊的蘆花蕩和更遠處隱約的村鎮輪廓。
“徐伯,我想……先在附近找個能落腳的地方,靠自己的力氣掙口飯吃。”我說出了一夜思考後的決定,“阿玄的傷好了,我也長大了,不能總靠着您。”
徐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隨即點了點頭:“嗯,有志氣。這蘆花蕩周邊,村子鎮子不少。往南二十裏有個李家集,比清河鎮小些,但還算太平。你可以去那兒看看,碼頭、貨棧或者哪家飯館,或許需要個能幹活的小夥計。”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不過,小子,記住木先生的話,也記住你自己的來歷。遇事多留個心眼,錢財露白,鋒芒過露,都容易招禍。平平安安,才是福氣。”
我將徐伯的叮囑牢牢記在心裏。下午,我幫徐伯修補了漁網,清理了棚子周圍的雜草,算是盡一點心意。阿玄則像個盡職的守衛,在棚子周圍巡邏,偶爾對着水鳥吠叫兩聲。
第二天一早,我再次向徐伯道別。徐伯沒多說什麼,塞給我一小串銅錢和幾個還熱乎的粗面餅子:“拿着,窮家富路。遇到難處,隨時回來。”
我鼻子一酸,重重地點了點頭,將銅錢和餅子小心收好。然後,我背起那個依舊破舊卻承載了無數記憶的小包袱,帶着阿玄,踏上了通往李家集的小路。
回頭望去,徐伯的茅草棚在晨光中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蘆葦叢後。前方,是一條陌生的土路,蜿蜒着通向新的生活。
阿玄跟在我身邊,步伐輕快,不時用腦袋蹭蹭我的腿。我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拳頭。
這一次,只有我和阿玄了。
但我不再是那個槐樹坳裏任人欺辱的“災星”,也不是那個只能躲在木先生身後的孩子。我經歷了生死,穿越了恐懼,從山野和邪祟手中奪回了夥伴的性命。
我摸了摸胸口的印記和懷裏的冊子,看了看身旁忠誠的阿玄。
路在腳下,未來可期。
李家集,會是我們新生活的起點嗎?這片看似平靜的江南水鄉,又是否真的如表面那般安寧?
我和阿玄的身影,一高一矮,踏着晨露,堅定地走向前方未知的集鎮,走向屬於我們自己的、充滿挑戰卻也充滿希望的未來。
通往李家集的土路被前幾日的雨水澆得有些泥濘,深深的車轍印裏積着渾濁的水。我和阿玄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陽光漸漸變得毒辣,曬得我額頭冒汗,破草鞋裏灌滿了泥漿,每走一步都噗嗤作響。阿玄倒是適應得很好,它時而跑到路邊草叢裏嗅聞,時而沖進淺水窪打個滾,弄得渾身溼漉漉、髒兮兮,卻快活地搖着尾巴,時不時跑回我身邊,用沾滿泥水的腦袋蹭我,引得我哭笑不得。
二十裏路,對於習慣山野跋涉的我來說不算太遠,但臨近正午,飢餓感還是準時襲來。我拿出徐伯給的粗面餅子,掰了一半,就着路旁溪澗的清水慢慢啃着。餅子很硬,喇嗓子,但我吃得很珍惜。另一半,我遞到阿玄嘴邊。它嗅了嗅,小心地用牙齒叼過去,趴在我腳邊,咔嚓咔嚓地嚼起來,吃得津津有味。
休息片刻,我們繼續趕路。約莫申時左右(下午三點),前方出現了連片的稻田和桑樹林,空氣中開始混雜着炊煙和人畜的氣息。路的盡頭,一片灰瓦屋頂聚集在一條不算寬闊的河道兩岸,幾座石橋連接着兩岸,橋上人來人往。那就是李家集了。
比起清河鎮的喧囂和府城的巍峨,李家集顯得安靜許多,更像一個放大了的村莊。河面上泊着些烏篷船和小貨船,碼頭上工人正在裝卸貨物,但規模小得多。沿河的街道兩旁是些雜貨鋪、鐵匠鋪、茶館和飯莊,幌子在微風裏懶洋洋地飄着。
我和阿玄的出現,引起了一些注意。一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半大孩子,帶着一條雖然精神但同樣髒兮兮的大黑狗,在這相對封閉的集鎮上顯得格外扎眼。有人投來好奇的目光,有人則下意識地避開,尤其是看到阿玄時,眼神裏帶着幾分鄉下人對大型犬類天然的警惕。
我緊了緊身上的包袱,學着木先生的樣子,盡量讓自己顯得鎮定,目光掃視着街道兩旁的店鋪,尋找着可能招工的地方。阿玄似乎也感受到了周圍的氣氛,不再亂跑,緊緊跟在我腿邊,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嗚咽,像是在警告那些不懷好意的視線。
我先是走到碼頭上,看着那些扛包的苦力。工頭是個滿臉橫肉的胖子,正拿着鞭子大聲吆喝。他看到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特別是盯着我瘦弱的胳膊腿,嗤笑一聲:“哪來的小叫花子?滾一邊去!這兒沒你的飯吃!”
我沒說話,默默地走開了。碼頭的力氣活,我現在確實幹不了。
接着,我又問了幾家飯莊和雜貨鋪,不是嫌我年紀小,就是看到阿玄後直接擺手趕人。 “去去去,我們這兒不養閒人,還帶着條狗,誰伺候得起?”
一次次的拒絕,讓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懷裏的銅錢只剩下寥寥幾枚,徐伯給的餅子也吃完了。夜幕開始降臨,集上的店鋪陸續點起燈籠,炊煙嫋嫋,飯菜的香味飄出來,勾得我肚子咕咕直叫。
我和阿玄縮在一家關張的店鋪屋檐下,看着街上行人漸稀,一種無助的寒意從心底升起。難道剛離開庇護,就要流落街頭了嗎?
就在這時,一個略帶遲疑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喂,小子。”
我抬起頭,看到一個穿着粗布短褂、圍着油膩圍裙的中年男人站在不遠處,他手裏拎着個泔水桶,看樣子是某個飯館的後廚幫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腳邊警惕的阿玄,皺了皺眉:“你們……是找活幹的?”
我連忙站起來,點頭:“是,大叔,我什麼都能幹,劈柴挑水燒火都行!”
男人咂咂嘴:“我們‘悅來飯莊’後廚缺個打雜的,管吃管住,沒工錢,幹不幹?”他頓了頓,指着阿玄,“但這狗不能進後院,得拴在外面。”
管吃管住!這對現在的我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好消息!但要把阿玄拴在外面……
我低頭看了看阿玄,它正仰頭望着我,眼神裏充滿了依賴。我咬了咬牙,對那男人說:“大叔,我能幹!但這狗很聽話,從不亂叫亂咬,能不能讓它跟我一起?它吃的從我飯裏省就行!”
男人似乎有些猶豫,又打量了阿玄幾眼。阿玄像是聽懂了我們的話,主動走上前,用腦袋蹭了蹭男人的褲腿,尾巴輕輕搖晃,發出討好的嗚咽聲。
這通人性的舉動似乎打動了男人,他嘆了口氣:“罷了罷了,看它也挺靈性。不過說好了,只能在柴房待着,不能進前堂和後廚,要是驚了客人或者偷吃東西,我可保不住你們!”
“謝謝大叔!謝謝大叔!”我連忙道謝,心裏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男人叫王老五,是悅來飯莊的廚子之一,也是後廚的管事。他帶着我們穿過喧鬧的前堂,從側門進了後院。後院不大,堆滿了柴火和雜物,角落有個低矮的柴房。
“以後你就睡柴房,每天早起挑水、劈柴、洗菜、倒泔水,客人多了幫着端端盤子。活兒不輕省,手腳要麻利點。”王老五指了指柴房,“先把狗安頓好,然後來廚房,給你找點吃的。”
柴房裏堆滿了幹柴,只有一小塊空地。我找來些幹草鋪上,算是阿玄的窩。我摸着它的頭,小聲說:“阿玄,委屈你先待在這裏,等我站穩腳跟,我們再找更好的地方。”
阿玄舔了舔我的手心,乖乖地趴在幹草上,表示理解。
我來到廚房,王老五遞給我兩個冷掉的饅頭和一小碗剩菜湯。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感覺從未吃過這麼香的東西。吃完飯,王老五就開始給我派活兒,一直忙到深夜打烊。
躺在柴房冰冷的幹草上,聽着隔壁阿玄平穩的呼吸聲,雖然身體疲憊,心裏卻感到一絲踏實。我終於在李家集找到了一個暫時的落腳點。雖然條件艱苦,但至少有了遮風避雨的地方和一口飯吃。
我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悅來飯莊的活計並不輕鬆,王老五看着面冷心熱,但其他夥計未必好相處。我和阿玄需要更加小心謹慎,才能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活下去。
窗外的月光透過柴房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摸了摸懷裏的冊子,又看了看身邊的阿玄。
新的生活,充滿了未知的挑戰,但也充滿了靠自己雙手掙來的希望。李家集,會是我和阿玄命運的新起點嗎?我閉上眼睛,在疲憊中沉沉睡去,夢裏不再有槐樹坳的陰霾,而是江南水鄉朦朧的月色和淡淡的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