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來飯莊的後院,成了我和阿玄在李家集最初的“家”。柴房低矮陰暗,四處漏風,夜晚能聽到老鼠在柴堆裏窸窣作響。但對於經歷過山野露宿和破窯寒夜的我們來說,有個能遮風擋雨的屋頂,已是莫大的安慰。
王老五這人,面冷心軟。他吩咐的活兒又重又雜:天不亮就要爬起來,去鎮外河邊挑滿廚房那口巨大的水缸;然後是用比我還高的斧頭劈夠一天用的柴火,起初手上磨滿了水泡,後來才慢慢結出薄繭;接着是洗堆成小山的蔬菜,倒嗆人的泔水;飯點時,還要幫着跑堂的夥計把滾燙的飯菜端到前堂,小心翼翼,生怕摔了盤子挨罵。
工錢是沒有的,王老五說管吃管住就是工錢。飯菜是客人剩下的折籮,油水不多,但能吃飽。我每頓都會偷偷省下一點肉渣或骨頭,留給守在柴房的阿玄。
阿玄極其懂事。白天我幹活時,它就安靜地趴在柴房門口,絕不亂跑,也不對着過往的夥計吠叫。只有當我把食物偷偷塞給它時,它才會搖搖尾巴,快速而無聲地吃完。它的傷腿一天天好轉,奔跑跳躍漸漸利索,一身烏黑的毛發也重新變得油亮。它似乎完全融入了這個嘈雜的後院,成了我影子般的守護者。
飯莊的其他夥計起初對我們有些疏遠和好奇。切菜的劉嬸會偷偷多給我半個饅頭;燒火的傻根喜歡逗阿玄,但阿玄除了我,對其他人始終保持着距離;跑堂的小順子則時常帶着幾分優越感,指使我幹這幹那。我都默默承受着,幹活勤快,手腳麻利,盡量不惹麻煩。我知道,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我和阿玄是異類,必須低調才能生存。
日子就在挑水、劈柴、洗菜、端盤的重復勞作中悄然流逝。轉眼一個月過去了。江南的春天來得快,空氣變得溼潤溫暖,河邊的柳樹抽出了嫩綠的新芽。
偶爾得閒,我會坐在後院河邊的石階上,看着往來穿梭的烏篷船,聽着船娘軟糯的吳儂小調。阿玄趴在我腳邊,警惕地觀察着水面和過往行人。我會拿出木先生留下的那本油布冊子,就着傍晚的天光,艱難地辨認上面的字和圖。 “草木辨識篇”裏許多草藥我都見過,但“山川地勢篇”裏關於觀星辨向、尋找水源的知識,以及“靜心導引篇”裏的呼吸法,對我而言都是全新的世界。我每晚在柴房裏偷偷練習,感覺心神確實比以前更容易寧靜。
生活似乎正朝着平靜安穩的方向滑去。直到那個悶熱的、雷雨將至的傍晚。
那天飯莊生意特別好,直到快打烊時還有一桌客人劃拳喝酒,吵吵嚷嚷。我累得幾乎直不起腰,好不容易收拾完廚房,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柴房。阿玄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迎上來,而是焦躁地在狹小的空間裏來回踱步,耳朵豎得老高,鼻翼不停翕動,喉嚨裏發出低沉而急促的嗚咽。
“阿玄,怎麼了?”我蹲下身,摸了摸它的頭。
阿玄用嘴輕輕叼住我的褲腳,往柴房外面拉,眼神裏充滿了不安和警惕。它似乎想告訴我什麼。
我心中升起一絲疑慮。跟着阿玄走到後院。後院臨河,此時天色已暗,河面上起了薄薄的霧氣,對岸的燈火顯得朦朧不清。空氣中彌漫着河水特有的腥味,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甜膩中帶着腐朽的異樣氣息。
阿玄對着河面,特別是霧氣最濃的河心方向,齜起了牙,背毛微微炸起,發出更具威脅性的低吼。這不是它對待尋常陌生人或動物的反應。
我順着它的目光望去,霧氣繚繞,什麼也看不清。但胸口那枚仙人留下的印記,卻在此刻隱隱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冰涼的悸動。
不對勁。
我想起木先生冊子裏“雜聞異事篇”中模糊提到過,大江大湖、水脈匯聚之地,年深日久,容易滋生“水魅”或“河妖”,常於夜間或雨霧天氣出沒,迷惑舟船,拖人下水。
難道這看似平靜的李家集,這流淌了千百年的河水底下,也藏着不幹淨的東西?阿玄靈性遠超常犬,它感應到了危險?
就在這時,前堂那桌喝到最後的客人終於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其中一個滿臉通紅的胖子,打着酒嗝,嚷嚷着要自己搖船回家,不顧同伴勸阻,深一腳淺一腳地朝着河邊的簡易碼頭走去。
“張老板,使不得啊!天黑了,又有霧,危險!”他的同伴在後面喊。
“怕……怕什麼!老子……老子在這河裏走了幾十年了!”那張老板醉醺醺地解開一艘小船的纜繩,笨拙地跳了上去,拿起竹篙就要撐船。
阿玄的低吼聲更加急促,甚至帶上了幾分焦灼。它猛地向前沖了幾步,又回頭看我,眼神裏的意味很明顯——不能讓他下水!
我心裏一緊。雖然這張老板平日裏對夥計呼來喝去,算不上什麼好人,但畢竟是一條人命。
“大叔!別下水!今晚河裏有古怪!”我忍不住朝着碼頭方向喊了一聲。
那張老板聞言,愣了一下,隨即借着酒勁罵道:“哪來的小屁孩……胡……胡說什麼!滾開!”
他不聽勸阻,竹篙一點,小船晃晃悠悠地離了岸,滑入了濃霧之中。
阿玄見狀,急得原地轉圈,最後猛地朝我吠叫一聲,竟然轉身朝着飯莊後門跑去!它似乎想從另一邊繞到河岸去!
我來不及多想,立刻跟上阿玄。我們穿過一條狹窄的巷道,跑到河岸的另一處。從這裏,可以隱約看到那張老板的小船在霧氣中像一個模糊的黑點,正歪歪扭扭地朝着河心駛去。
突然,小船猛地晃動了一下!像是被什麼東西從水下撞到了!
張老板驚恐的叫聲劃破了夜的寂靜:“啊!什麼東西!”
緊接着,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發生了。那團原本彌漫在河心的濃霧,仿佛有生命般,開始向着小船急速匯聚、纏繞!霧氣中,似乎有無數細長、蒼白的手臂影子在舞動,想要將小船連同上面的人一起拖入水中!
阿玄狂吠起來,聲音裏充滿了憤怒和警告!
我胸口那枚印記驟然變得冰涼!真的是水裏的邪祟!
眼看那張老板就要被霧氣吞噬,我腦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見死不救!可我能做什麼?我手無寸鐵,難道要跳下水去?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阿玄做出了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舉動。它猛地人立而起,朝着河心那團詭異的霧氣,發出了一聲前所未有的、如同狼嚎般悠長而充滿力量的咆哮!
“嗷嗚——!”
這聲咆哮,似乎蘊含着某種穿透性的力量,竟讓那翻涌的霧氣爲之一滯!那些舞動的蒼白手臂影子也模糊了一下!
趁着這個間隙,那張老板似乎清醒了一些,嚇得魂飛魄散,拼命劃動竹篙,小船險之又險地掙脫了霧氣的糾纏,歪歪斜斜地朝着對岸倉皇逃去。
霧氣在小船離開後,漸漸平息下來,重新彌漫在河心,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但空氣中那股甜膩腐朽的氣息,卻久久不散。
阿玄停止了咆哮,疲憊地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氣,剛才那一聲似乎耗盡了它不少力氣。
我站在原地,心有餘悸。看着恢復“平靜”的河面,又看了看身邊忠誠而神秘的阿玄。
李家集,這個看似尋常的江南水鄉,果然並不像表面那麼平靜。我和阿玄的安穩日子,或許才剛剛開始,就被卷入了一場未知的、與水相關的詭異風波之中。
夜色深沉,河霧彌漫。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和阿玄的生活,將不再只是柴米油鹽的平淡。
河心的霧氣緩緩散去,重新融入沉沉的夜色,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生。但空氣中殘留的那絲甜膩腐朽的氣息,以及阿玄疲憊的喘息和我胸口尚未完全平息的冰涼悸動,都在無聲地訴說着危險的真實。
對岸,張老板連滾帶爬地棄船上岸,鬼哭狼嚎地消失在黑暗中,連船都顧不上拴。河岸這邊,一片死寂。剛才聞聲出來的幾個飯莊夥計和王老五,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和阿玄,眼神裏充滿了驚疑、恐懼,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剛……剛才那是什麼?”傻根結結巴巴地問,臉都白了。
“是……是阿玄叫了一聲,那霧氣就散了?”劉嬸拍着胸口,心有餘悸。
王老五沒說話,他走到河邊,盯着恢復平靜的水面看了很久,又回頭深深看了我和阿玄一眼,目光復雜。他揮了揮手,對其他人說:“都散了散了,沒事了,估計是張老板喝多了眼花,起風了而已。回去睡覺!”
他刻意淡化這件事,但我知道,他和其他人都心知肚明,剛才絕不是什麼眼花或起風。
夥計們惴惴不安地回去了。王老五走到我面前,壓低聲音:“滿崽,你這狗……不尋常啊。剛才怎麼回事?”
我看着王老五探究的眼神,知道瞞不過去,但也絕不能說出阿玄的來歷和我的特殊之處。我含糊地說:“王叔,阿玄從小耳朵靈,可能是聽到水裏有不尋常的動靜,被嚇到了才叫的。那張老板估計真是喝多了,自己沒站穩。”
王老五將信將疑,但也沒再追問,只是嘆了口氣:“這河裏……唉,老一輩確實傳過一些不幹淨的說法。以後晚上盡量別靠近河邊,也看好你的狗。”他頓了頓,補充道,“今天這事,別往外說,免得引起恐慌。”
我連忙點頭。
這一夜,我躺在柴房的幹草上,久久無法入睡。阿玄趴在我身邊,似乎也心事重重,耳朵不時抖動一下。窗外,河水靜靜流淌,但那平靜之下,仿佛隱藏着無盡的詭異。木先生冊子裏關於“水魅”、“河妖”的零星記載在我腦中盤旋。這東西到底是什麼?爲何會出現在李家集?張老板是偶然撞上,還是……
接下來的幾天,飯莊裏私下都在悄悄議論那晚的怪事,但被王老五壓着,沒敢大肆聲張。張老板嚇得不輕,病了好幾天,再也沒來飯莊喝酒。鎮上似乎彌漫着一種隱秘的緊張氣氛。
我和阿玄變得更加小心。我依舊每天幹活,但總會分神留意河面的情況。阿玄則成了河岸的忠實哨兵,只要靠近河邊,它就格外警惕。
又過了幾日,一個下午,我正在後院劈柴,飯莊的掌櫃,一個精瘦刻薄、平時很少到後院來的男人,陪着一位穿着綢緞長衫、面色焦黃、眼袋深重的中年人走了進來。那中年人手裏捏着個鼻煙壺,不時嗅一下,眼神掃過後院,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趙員外,您看,這就是我們後院,地方是小了點,但還算幹淨。”掌櫃的陪着笑臉。
那位趙員外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目光卻落在了正在柴房門口曬太陽的阿玄身上,微微頓了一下。阿玄感受到陌生的視線,抬起頭,棕色的眼睛平靜地回望過去。
趙員外的眼神裏閃過一絲奇異的光,他指着阿玄問:“這黑狗是你們養的?倒是神駿得很。”
掌櫃的連忙說:“是後廚一個小夥計帶來的,看個院子而已。鄉下土狗,不值錢。”
趙員外卻搖了搖頭,踱步走到阿玄近前,仔細打量着它油光水滑的毛發和精悍的體型,特別是那雙異常靈動的眼睛。“不像普通的土狗。這眼神,通人性。”他轉向掌櫃,“這狗,賣不賣?我出五兩銀子。”
五兩銀子!對於飯莊夥計來說,這是一筆不小的錢財。掌櫃的眼睛頓時亮了,看向我:“滿崽,聽見沒?趙員外看上你的狗了,五兩銀子!夠你幹好幾年的了!”
我心裏一緊,立刻放下斧頭跑過去,將阿玄護在身後,對趙員外行了個禮:“員外老爺,對不住,阿玄是我的夥伴,不賣的。”
趙員外皺了皺眉,似乎沒想到我會拒絕。掌櫃的在一旁急道:“你這孩子,怎麼不識抬舉!趙員外是咱鎮上最大的鄉紳,看上你的狗是你的福氣!五兩銀子啊!”
“多少錢都不賣。”我語氣堅定,緊緊拉着阿玄的項圈。阿玄也配合地低吼了一聲,露出森白的牙齒。
趙員外擺了擺手,制止了掌櫃的繼續勸說。他看着我,又看了看阿玄,眼神更加深邃,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夥伴?呵呵,有意思。一條狗而已,何必如此看重。”他頓了頓,話鋒一轉,“既然不賣狗,那……小子,我府上最近缺個機靈點的下人,看你年紀雖小,但眼神透亮,要不要來我府上做事?工錢比這兒只多不少。”
這話一出,連掌櫃的都愣住了。趙員外竟然要招一個半大孩子進府?
我心中警鈴大作。這趙員外先是要買阿玄,被拒絕後又要招我進府,目標似乎還是沖着阿玄來的?他到底看出了什麼?聯想到那晚河邊的詭異事件和趙員外此刻略顯焦躁疲憊的神色,一個模糊的猜測在我心中形成:難道這趙員外家裏,也遇到了什麼“不幹淨”的事情,所以想找阿玄這樣有靈性的動物?或者,他本身就與河裏的東西有關聯?
我不能去。趙府水深,絕不是我和阿玄能應付的。
我再次躬身:“多謝員外老爺抬愛,但我在這飯莊做得挺好,王叔對我也照顧,暫時不想換地方。”
接連被拒,趙員外的臉色沉了下來,冷哼一聲:“不識抬舉!”說完,拂袖而去。
掌櫃的狠狠瞪了我一眼,趕緊追了上去。
等他們走遠,王老五才從廚房出來,看着我,嘆了口氣:“滿崽,你惹麻煩了。這趙員外可不是什麼善茬,在鎮上勢力大着呢。你駁了他的面子,他未必會善罷甘休。”
我心中沉重,點了點頭:“王叔,我知道。但阿玄真的不能賣,趙府我也不能去。”
王老五看着我堅定的樣子,沒再說什麼,只是搖了搖頭。
這件事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池塘,激起了一圈漣漪。我知道,拒絕了趙員外,我和阿玄在李家集的平靜日子恐怕要到頭了。潛在的水祟威脅,再加上可能來自趙員外的麻煩,前路似乎又布滿了陰雲。
晚上,我抱着阿玄,坐在柴房裏,借着月光再次翻開木先生的冊子。我必須更快地學會上面的東西,尤其是“靜心導引篇”和“雜聞異事篇”裏可能應對非常狀況的法子。阿玄靠在我身邊,溫暖的體溫傳遞過來,讓我紛亂的心緒稍稍安定。
無論水裏藏着什麼,無論趙員外有什麼企圖,我和阿玄都要一起面對。李家集的水,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而我們的冒險,似乎才剛剛揭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