輿論風波的平息,仿佛搬走了壓在胸口的一塊巨石。三中的天空,在安東隅眼中,似乎都比以往更澄澈了一些。那些曾經如同針扎般的目光,雖然並未完全消失,卻失去了刺痛他的力量。他並非變得麻木,而是找到了一種與之共存的方式——一種基於內心逐漸強大的、有選擇的忽略。
他開始意識到,世界並非只有純粹的惡意和窺探。白桑榆的挺身而出,杜沐陽始終如一的插科打諢,甚至班上一些同學在流言最盛時投來的善意、不帶評判的眼神,都像細小的光點,在他冰封的世界裏閃爍。
他的心,那層堅硬的冰殼,確實融化了些許。
這種變化,首先體現在他對“存在感”的容忍度上。
他不再像受驚的鳥雀,課間一定要尋覓最偏僻的角落。有時,他會依舊留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香樟樹,或者翻閱那本厚重的《時間簡史》,任由周圍的喧鬧成爲模糊的背景音。當有同學(通常是借着問數學題的名義)鼓起勇氣靠近時,他雖然依舊不會主動寒暄,但那種瞬間繃緊、散發冷氣的防御姿態明顯減少了。他會接過題目,快速瀏覽,然後用最簡練的步驟寫下解法,遞回去。整個過程依舊沉默,卻不再充滿拒意。
他甚至開始注意到一些以前完全忽略的細節。比如,前排那個總愛在課間啃蘋果的女生,蘋果核總是用紙巾包得整整齊齊;比如,物理課代表每次收發作業時,都會把卷角的本子細心撫平。這些微不足道的日常,像一幅幅原本模糊的素描,漸漸在他眼前顯影,帶着生活本身樸素的質感。
而對白桑榆,那種微妙的“不同”更加具體化了。
數學競賽小組成了他們之間一個穩定的“安全區”。在這裏,交流是正當且必要的。安東隅發現,白桑榆並非只有溫暖和善意,她在數學上有着不輸於他的敏銳和執着。當她陷入思考時,會無意識地用筆尾輕點下巴,眉頭微蹙,眼神專注得像要鑽進題目裏。而當她豁然開朗時,那雙眼睛會瞬間亮起來,像盛滿了星光。
他發現自己開始……期待這種思維的碰撞。有時,他會故意留下一些關鍵步驟不說,想看看她需要多久才能自己突破。當她最終解開,帶着點小得意看向他時,他心裏會掠過一絲極淡的、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愉悅。
一天放學後,競賽小組討論得晚了,只剩下他們兩人還在教室裏核對最後一道題的答案。
夕陽的餘暉將教室染成一片溫暖的橘色。白桑榆伸了個懶腰,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長勢喜人的薄荷上。
“它好像比剛拿來的時候壯實了好多,”她輕聲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他聽,“葉子也厚實了。”
安東隅正在整理筆記的手頓了頓,也看向那盆薄荷。翠綠的葉片在夕照下泛着油潤的光澤,散發着蓬勃的生命力。
“嗯。”他應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教室裏顯得比平時清晰。他走過去,伸出手指,極輕地碰了碰一片舒展的葉子,動作帶着一種不易察覺的珍視。
“是你照顧得好。”白桑榆看着他專注的側影,真心實意地說。
安東隅沒有回應這句誇獎,但他收回手時,指尖似乎還殘留着葉片微涼的觸感。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問了一個讓白桑榆有些意外的問題:
“你那時候,爲什麼堅持要賠我一盆新的?”
他指的是她打碎舊陶盆的第二天。這個問題在他心裏盤旋了很久。他見過太多人,在造成麻煩後,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便試圖揭過,或者幹脆逃避。像她這樣,執着地尋找補救方法,並且持續關注、照料的行爲,在他經驗之外。
白桑榆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她認真想了想,回答道:“因爲那是對你很重要的東西。打碎了,一句道歉太輕了。而且……”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我覺得,弄壞了別人的東西,想辦法修補,是應該做的事。雖然可能永遠也恢復不到原來的樣子,但至少……不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不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安東隅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看着她,夕陽在她臉上鍍上一層柔光,她的眼神清澈而坦誠。他忽然明白了,她所有的堅持、所有的靠近,並非出於同情或好奇,而是源於她內心一套簡單而堅定的準則——尊重、責任,以及一種樸素的善良。
這種認知,像一股溫熱的暖流,悄然融匯進他心底那片正在緩慢解凍的冰湖。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低下頭,繼續整理筆記,但嘴角那絲幾乎不存在的線條,似乎柔和了那麼一點點。
離開教室時,天色已暗。兩人依舊前一後走在通往校門的小路上。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長,交織,又分開。
走到分岔路口,白桑榆習慣性地停下腳步。
這一次,安東隅也停了下來。他沒有立刻轉身離開,而是站在原地,像是在猶豫什麼。
夜風微涼,帶着初夏草木的氣息。
“路上小心。”
四個字,很低,很輕,幾乎要被風吹散。
但白桑榆聽到了。她猛地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籠罩在路燈昏黃光線下、顯得有些朦朧的側臉。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對她說出帶有明確關心意味的話。
安東隅似乎被她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立刻補充了一句,語氣恢復了平時的平淡,卻少了幾分冷硬:“天黑了。”
說完,他不等白桑榆回應,便匆匆轉身,快步融入了老宿舍區的陰影裏,背影甚至帶着點倉促。
白桑榆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抬手,捂住了自己有些發燙的臉頰。心裏像是炸開了一小朵煙花,噼裏啪啦,滿是雀躍的光亮。
他讓她……路上小心。
雖然只是簡單的四個字,雖然他的語氣依舊算不上熱情,但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突破。這表明,他開始將她納入他那個“很小”的世界裏,爲數不多的、需要他分出一點心神去關注的範圍。
冰層確實在融化。雖然緩慢,雖然依舊寒冷,但冰層之下,已經有溫暖的暗流,在悄無聲息地涌動。
而對於安東隅來說,說出那四個字,似乎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困難。夜風中,他獨自走在回老宿舍區的路上,感受着胸腔裏那份陌生的、微暖的悸動,第一次覺得,這片他習慣了孤獨行走的夜色,似乎也不再那麼清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