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的旨意如同一塊巨石,徹底攪渾了鎮遠侯府這潭深水。表面的平靜下,是各自緊鑼密鼓的盤算與愈發尖銳的對立。
柳氏幾乎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爲蘇玲玉打點入宮行頭上。她動用了自己最後的體己,又暗中變賣了幾件不易被察覺的、早年從沈清辭嫁妝中“挪用”的小件玉器,爲蘇玲玉量身定制了一套極爲華貴的縷金百蝶穿花雲錦宮裝,並配上了一套赤金嵌紅寶的頭面,務求在宮宴上豔壓群芳。同時,她重金請了從前在宮中伺候過的老嬤嬤,緊急爲蘇玲玉教導宮廷禮儀規矩,生怕她行差踏錯。
對於蘇瑾萱,柳氏則采取了完全相反的策略。她不僅沒有爲其準備任何像樣的衣物首飾,反而在蘇振業面前有意無意地提及蘇瑾萱“性子冷清,不喜熱鬧”,“且前些日子才病了一場,身子骨弱,怕是經不起宮中的繁瑣禮儀和折騰”,暗示蘇瑾萱並非合適人選。
蘇振業本就對蘇瑾萱心存厭棄,聞言更是覺得有理,便對蘇瑾瑜道:“萱兒那性子,入宮只怕會沖撞貴人,平白惹禍。不若就讓她在府中靜養,名額讓給玲玉,再從族中另擇一適齡乖巧的女孩兒便是。”
蘇瑾瑜聞言,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父親,旨意明確,召的是侯府嫡女與適齡小姐。五妹妹是正兒八經的嫡女,若刻意排除,只怕宮中會覺得我們鎮遠侯府藐視天恩,嫡庶不分。再說,五妹妹近來身子已大好,規矩禮儀亦是母親(沈清辭)自幼教導,絕不會出差錯。依兒子看,還是讓五妹妹與六妹妹一同入宮最爲妥當。”
他搬出宮規和沈清辭,蘇振業雖心中不悅,卻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反駁,只得悻悻作罷。
柳氏得知後,恨得幾乎咬碎銀牙。她知道,蘇瑾瑜兄弟是鐵了心要護着那小賤人了!既然明着阻攔不行,那就只能來暗的了。她絕不能讓蘇瑾萱有機會在太後面前露面,哪怕只是一絲一毫的可能!
臘月二十八,入宮前一日。府中上下都在爲次日兩位小姐的入宮做準備,一派忙碌景象。
傍晚,柳氏親自帶着一個食盒來到了漪瀾苑。她臉上掛着無可挑剔的溫婉笑容,對正在燈下看書的蘇瑾萱道:“萱兒,明日便要入宮了,宮中規矩大,難免耗費精神。母親特意讓小廚房燉了盞血燕窩,最是滋補安神,你用了好生歇息,明日也能有個好氣色。”
食盒打開,裏面是一盞晶瑩剔透的白玉盞,盛着濃稠的血燕窩,散發着淡淡的甜香。
春桃在一旁看着,心中警鈴大作。黃鼠狼給雞拜年,能安什麼好心?
蘇瑾萱放下書卷,目光平靜地掠過那盞燕窩,又看向柳氏那張無懈可擊的笑臉。她心中雪亮,這盞燕窩,恐怕就是柳氏爲她準備的“送行禮”了。
“有勞母親費心。”蘇瑾萱語氣疏淡,並未伸手去接。
柳氏笑容不變,親自將玉盞端出,放在蘇瑾萱面前的桌上,語氣愈發慈愛:“快趁熱用了吧,涼了便腥了。你父親和兄長們都盼着你們明日能好好表現,爲侯府爭光呢。”
她將“父親和兄長”都搬了出來,若是從前那個渴望親情、懵懂無知的蘇瑾萱,或許就真的信了,感激涕零地喝下了。
蘇瑾萱看着那盞燕窩,忽然輕輕咳嗽了兩聲,掩唇道:“多謝母親好意。只是我方才覺得有些胸悶,怕是舊疾有些反復,這會兒沒什麼胃口,用了只怕也是浪費。這血燕珍貴,不若母親帶回去給六妹妹用吧,她明日要展示才藝,更需精心準備。”
柳氏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面上卻露出擔憂之色:“舊疾復發了?可要請大夫來看看?這燕窩最是溫和滋補,正對你的症候,用了或許就好了。”
“不必勞煩大夫了。”蘇瑾萱搖搖頭,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那玉盞,“我歇息一晚便好。這燕窩……還是留給更需要的人吧。”她語氣堅持,帶着一種不容置喙的冷淡。
柳氏碰了個軟釘子,心中怒火翻騰,卻不好強行逼迫,只得幹笑兩聲:“既如此,那你便好生歇着吧。”她示意身後的丫鬟收起食盒,又假意關懷了幾句,這才帶着滿腹的算計和未能得逞的懊惱離開了漪瀾苑。
看着柳氏離去的身影,春桃長長舒了口氣,拍着胸口道:“小姐,您真是太厲害了!奴婢剛才心都快跳出來了!那燕窩肯定有問題!”
蘇瑾萱走到桌邊,看着那盞被柳氏丫鬟端走的、看似無害的燕窩,眼神冰冷如霜。她精通醫理,只方才那一眼,便已嗅到那甜香之中,夾雜着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異樣氣味。若非她五感敏銳,又早有防備,根本難以察覺。
那並非致命的毒藥,而是一種能讓人短時間內精神亢奮、面色紅潤,但幾個時辰後便會心悸盜汗、渾身乏力、甚至出現輕微幻覺的藥物。若她方才用了,明日入宮,定然會在太後面前失儀,落下個“身有隱疾”或“行爲癲狂”的名聲,這輩子就徹底毀了!
好狠毒的心思!既要毀她前程,又要讓她背負污名!
“她不會善罷甘休的。”蘇瑾萱輕聲說道。柳氏一擊不成,定然還有後手。而且,時間就在今晚到明早入宮之前。
她沉吟片刻,對春桃吩咐道:“去把之前我讓你收好的、母親留下的那幾本遊記和雜談找出來。”
春桃雖不解,還是依言去翻了箱籠,找出幾本紙張泛黃、但保存完好的書籍。
蘇瑾萱接過,仔細翻閱起來。這幾本書並非醫書,而是沈清辭生前喜愛的遊記雜談,裏面記錄了許多各地的風土人情,奇聞異事。她記得,其中某一本的夾頁或是批注裏,似乎提到過幾種罕見的、產自南疆的香料和植物,其特性與柳氏可能使用的手段隱隱吻合。她需要確認一下。
與此同時,玉笙院內,柳氏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心腹張嬤嬤。
“那小賤人警惕得很,不肯用燕窩。”柳氏臉色陰沉,在房中焦躁地踱步,“明日就要入宮,時間不多了!”
張嬤嬤低聲道:“夫人,既然她不肯吃,那我們便換一種法子。老奴記得,庫房裏還有一批去年南邊貢來的‘夢甜香’,香氣清雅,有安神助眠之效。不若以關懷五小姐,助她安眠爲名,送一些過去。我們在香裏稍稍動些手腳……”
柳氏眼睛一亮:“你是說……摻入少量的‘幻羅散’?”那幻羅散是她早年費盡心思弄來的秘藥,無色無味,混入香料中極難察覺,少量吸入便會讓人心神不寧,多夢易醒,次日精神萎靡。若劑量稍重,則會使人反應遲鈍,言語混亂。
“正是。”張嬤嬤臉上露出陰險的笑容,“五小姐明日若頂着兩個黑眼圈,神色憔悴,言語失措,在太後面前,自然談不上什麼好印象了。即便太醫查起來,也只道是五小姐自己緊張失眠,或是香料略有不適,與我們何幹?”
柳氏撫掌:“此計甚妙!快去準備!務必做得幹淨,不要留下任何把柄!”
“老奴明白。”
夜色漸深,漪瀾苑內,蘇瑾萱果然從母親的一本遊記批注中,找到了關於“幻羅草”的記載,其症狀與柳氏可能使用的手段完全吻合。她心中更有底了。
亥時初,張嬤嬤果然帶着兩個丫鬟,捧着一個精致的銅制香爐和一小盒香料過來了。
“五小姐安好。”張嬤嬤臉上堆着笑,“夫人惦記您明日入宮,怕您心思重,夜間歇息不好,特意讓老奴送來這安神的‘夢甜香’,是宮裏頭賞下來的,香氣好,效果也佳。點上此香,定能一夜好眠,明日容光煥發。”
說着,便指揮丫鬟將香爐擺在室內,就要點燃那香料。
蘇瑾萱靜靜地看着她們動作,並未阻攔。直到那丫鬟拿起火折子,她才忽然開口,聲音清冷:“且慢。”
張嬤嬤動作一滯,抬頭看向蘇瑾萱,心中莫名一緊。
蘇瑾萱走到香爐邊,拿起那盒所謂的“夢甜香”,放到鼻尖輕輕一嗅,隨即放下,目光銳利地看向張嬤嬤:“這香,似乎與往日的‘夢甜香’氣味略有不同。”
張嬤嬤強自鎮定:“五小姐說笑了,這都是同一批貢香,怎會不同?許是存放了些時日,氣味更醇厚了些。”
“是嗎?”蘇瑾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可我怎覺得,這香氣中,似乎多了一味‘幻羅草’的味道?張嬤嬤在夫人身邊伺候多年,見多識廣,可曾聽說過此物?據說產自南疆,少量吸入便可令人心神恍惚,次日精神不濟。若是體弱之人用了,只怕症狀更重,甚至……會胡言亂語呢。”
她的話如同驚雷,炸響在張嬤嬤耳邊!
她怎麼會知道幻羅草?!這東西極其罕見,便是宮中的太醫也未必能輕易分辨!張嬤嬤臉色瞬間煞白,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蘇瑾萱看着她那副魂不附體的模樣,心中冷笑,面上卻依舊平靜:“看來,這香是用不得了。嬤嬤還是拿回去吧,替我謝過母親‘好意’。就說我體弱,受不得這般‘厚重’的香氣,還是用我平日裏習慣的艾草熏一熏便好。”
她將那盒香料塞回張嬤嬤顫抖的手中,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夜深了,嬤嬤請回吧。”
張嬤嬤如同被赦免一般,幾乎是連滾爬爬地帶着香爐和香料離開了漪瀾苑,連告辭都忘了說。
春桃看着張嬤嬤狼狽的背影,又是解氣又是後怕:“小姐!您真是太神了!她們果然在香裏動了手腳!”
蘇瑾萱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讓寒冷的夜風吹散屋內可能殘留的異樣氣息。她望着玉笙院的方向,眼神幽深。
柳氏,你還有什麼手段?盡管使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