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昭然關於開設“女史”選修課目的提議,如同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特定的圈層中激起了遠比預期更爲復雜的漣漪。這已不僅僅是學術之爭,更牽動了朝堂格局、世家利益與後宮風向。
蘭蕙軒內的交鋒並未因鄭徵羽的介入而徹底平息。王昭容表面偃旗息鼓,背地裏卻通過家族渠道,將“《璇璣錄》可能暗藏輿圖、崔令紓結交寒門、意圖不明”的流言,更巧妙地散播出去。同時,她亦修書家中,直言崔氏女風頭過盛,恐影響王氏未來在三皇子府中的地位,懇請父兄早做籌謀。太原王氏家主王擎蒼接到女兒書信,沉吟良久。他雖多方下注,但若能提前剪除一位強有力的競爭者,自然樂見其成。他授意門下,在士林清議中,開始隱晦地貶低女子過度涉足經世之學,試圖從輿論上削弱崔令紓和“女史”課程的影響力。
然而,鄭徵羽的動作更快。她在《清流報》最新一期中,開辟“巾幗擷英”專欄,首篇便以飽含贊許的筆觸,介紹了前朝幾位輔佐君王、安定社稷的賢後才女,並點評道:“女子之智,不在其力,而在其心,在其識。若能明理曉義,其裨益家國,豈遜於男兒?”她並未直接提及當下任何一人,卻巧妙地抬高了有才學女子的地位,爲“女史”課程的設立營造了積極的輿論氛圍。同時,她暗中調動歌姬,將一首稱頌女子才德的新童謠,於市井間傳唱,其影響力悄然滲透。
安陽公主蕭雲瓔得知“女史”一事後,敏銳地察覺到這是一個擴大自身影響力、爲七皇子爭取更多士林好感的契機。她再次於府中設下小宴,此次邀請的,除了關系緊密的世家女眷,還有幾位在翰林院、國子監任職、其夫人與她交好的官員。席間,她不僅展現音律才華,更在與夫人們閒聊時,屢屢提及“女子明理方能相夫教子、穩固家邦”的觀點,並盛贊顧昭然先生有教無類、崔令紓才學堪爲女子典範。她以公主之尊、才女之姿,將“女史”課程的意義,提升到了“穩固家邦”的高度,其言論通過這些官員及其夫人,悄然影響着士大夫階層的看法。
後宮之中,暗流亦因此事而涌動。
淑妃鄭漱蘭很快得知了顧昭然的提議。她資助“女史編修”本就是爲了影響史筆,豈容寒門學派另起爐灶,脫離她的掌控?她立刻召見心腹,命其加大對她所控“女史”項目的投入,並設法拉攏、分化可能參與顧昭然項目的女子。同時,她再次前往椒房殿“探病”,言語間“憂心”地表示:“聽聞宮外如今盛行女子論政,竟還要開設課程,編纂史冊。這……祖宗家法,女子無才便是德,如此張揚,恐非福事。皇後姐姐還需勸誡諸位皇子,莫要被些虛名所惑。”她試圖將此事與“祖宗家法”對立起來,給皇後和諸位皇子施加壓力。
皇後裴望舒本就因兒子們爭鬥心力交瘁,淑妃的“提醒”更讓她心煩意亂。她深知此事牽扯甚廣,一邊是太後的態度(太後王漱溟本人便是才學出衆的上屆宮鬥冠軍),一邊是兒子們可能借此拉攏寒門或世家,一邊還要應對淑妃的步步緊逼。她無法明確表態,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地維持着平衡,連帶着對負責“女史”課程籌備的崔令紓,也生出幾分復雜的觀感——此女才名太盛,恐是禍非福。
而真正超然其上的,是太後王漱溟。她通過宮中舊人,對各方動靜了如指掌。對於“女史”課程,她不置可否,只在每日抄寫《金剛經》的間隙,對身邊老宮人淡淡說了一句:“女子有才,是好事,也是壞事。端看這才學,是用來錦上添花,還是用來……焚琴煮鶴。”她洞悉一切,卻冷眼旁觀,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戲碼。唯有在經匣夾層中新添的一頁密報上,記錄了她對崔令紓在此事中表現的評估。
鴻都學府內部,亦非鐵板一塊。
寒門學子大多支持“女史”課程,認爲這是打破世家對知識壟斷、彰顯學府兼容並包精神的又一舉措。而部分出身世家的學子,則受家族影響,對此持保留甚至反對態度,認爲女子當以貞靜賢淑爲主,過度追求才名,有失體統。雙方在學堂、齋舍間,難免又生出口舌之爭。
在這紛繁復雜的局面中,崔令紓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她身處風暴中心,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王昭容的暗箭,淑妃的掣肘,皇後的疑慮,士林的爭議……都匯聚到她身上。然而,她也看到了鄭徵羽的援手,安陽公主的推動,以及顧昭然和許多寒門學子的支持。
這一日,她應邀前往顧昭然的無涯齋,商討“女史”課程的具體綱要。令她意外的是,齋內並非只有顧昭然一人。
一位身着六品女官服色、氣質幹練的中年女子已在此等候。顧昭然介紹道:“這位是司籍司的袁女史,精通典制,博聞強識,對歷代女子著述、事跡頗有研究,特邀她參與編修講義。”
袁女史向崔令紓行禮,態度不卑不亢:“下官袁芷,久仰崔博士才名。”崔令紓還禮,心中明了,這位袁女史恐怕是皇帝或是宮中某位勢力(甚至是太後)安排進來,平衡各方影響的棋子。
更讓她驚訝的是,鄭徵羽也翩然而至。她今日依舊是一身素雅,卻帶着幾分銳氣:“顧師相邀,徵羽豈敢不來。這‘女史’編修,關乎女子清譽與未來,斷不容某些人將其作爲黨同伐異之工具。”她這話,顯然是針對淑妃和王昭容背後的勢力。
小小的無涯齋內,匯聚了寒門領袖、世家才女、宮中女官,代表着不同的立場與利益。顧昭然主持討論,旨在求同存異,編撰出一部能相對客觀、展現女子多元才華與貢獻的講義。然而,討論過程中,分歧立現。
袁女史傾向於收錄更多符合傳統婦德規範、輔佐夫君、教化子女的賢婦烈女事跡,強調其“內助”之功。鄭徵羽則堅持應加入那些有獨立見解、甚至在某些領域不遜於男子的才女、俠女、乃至有爭議但影響深遠的女性人物,展現女子的“才智”與“力量”。崔令紓則居中調和,既肯定傳統價值,也主張展現女子在文學、藝術、經濟、乃至幕後政治中的多元角色與智慧。
“女子之存在,非僅爲襯托男子,亦有其自身之光輝。”崔令紓輕聲道,“這‘女史’,當如一面多棱之鏡,映照出千姿百態,而非單一之影。”
爭論,妥協,再爭論……她們爲一個人選的增減,一段評語的措辭,反復斟酌。這不僅僅是編修講義,更是一場關於女子定位、話語權與歷史書寫的無聲博弈。
當崔令紓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崔府時,夜色已深。她坐在攬月閣中,回想今日無涯齋內的情景。那些身份各異、立場不同的女子,爲了“女史”這一共同的目標,激烈交鋒,又艱難求索。她們有的爲理想,有的爲利益,有的爲責任,動機各異,卻都在試圖用自己的方式,在這由男性主導的世界裏,勾勒出屬於女性的軌跡。
她鋪開紙筆,並非編寫講義,而是開始勾勒一幅新的圖畫——不再是漕運輿圖,而是一幅《群芳譜》 草圖。上面有執筆清議的鄭徵羽,有深宮弄權的淑妃,有超然物外的太後,有周旋聯姻的安陽公主,有看似天真實則精明的王昭容,有沉穩幹練的袁女史……甚至還有那些默默傳遞消息的宮女,經營家族產業的婦人。每一個女子,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影響着這個時代。
素手纖纖,亦可織就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盡管這片天空下,依舊烏雲密布,風雨欲來。
她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在窗外無垠的夜空上。這條路注定艱難,但既然選擇了,便只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