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都學府的梨花早已落盡,換上鬱鬱蔥蔥的綠葉,但學府內的氣氛卻並未隨之明朗。漕運風波與吏部彈劾案的餘波仍在蕩漾,而一股針對《璇璣錄》的暗流,正悄然涌動。
這日,崔令紓剛踏入蘭蕙軒,便察覺到幾道異樣的目光。幾位平日還算交好的世家女,今日卻聚在一處,低聲議論着什麼,見她進來,聲音戛然而止,眼神閃爍。
“崔姐姐來了。”太原王氏的王昭容依舊笑靨如花,主動迎上前,親熱地挽住她的手臂,“我們正說起姐姐主持編撰的《璇璣錄》呢,真是越辦越精妙,連宮裏的貴人都贊不絕口。”
她話音未落,旁邊一位出身博陵崔氏旁支的崔五小姐便陰陽怪氣地接口道:“是啊,精妙得很呢。聽說裏面有些詩文,暗藏玄機,連天下山川輿圖都能窺見一二?也不知是真是假。”
另一位滎陽鄭氏的旁系小姐,用團扇掩着口,細聲細氣地道:“哎喲,這話可不敢亂說。輿圖乃軍國機密,豈是能隨意刊印在詩文集中的?想必是以訛傳訛吧。不過……我倒是聽說,有些寒門學子,借着《璇璣錄》互相唱和,言語間對世家大族頗多微詞呢。”
這幾人一唱一和,看似閒聊,實則句句誅心,直指《璇璣錄》可能暗藏輿圖、煽動寒門非議世家兩大罪狀。這若是傳到有心人耳中,尤其是正因漕運案而對世家勢力深感無力的皇帝耳中,後果不堪設想。
崔令紓心下一沉,面上卻不動聲色,輕輕抽回被王昭容挽住的手臂,淡然道:“諸位妹妹說笑了。《璇璣錄》不過是學府同窗詩文唱和之作,記錄些風花雪月、求學心得,豈敢涉及軍國機密?至於寒門學子言論,學府本就倡導兼容並包,自由論辯,只要不違律法,抒發己見,亦是常情。若因出身不同便禁其發聲,豈不違背學府創立之本?”
她語氣平和,卻將對方的指控一一駁回,並抬出了學府“兼容並包”的大旗。
王昭容笑容微僵,隨即又綻開更甜美的笑:“姐姐說的是,是妹妹們想岔了。姐姐才學冠絕,行事自有分寸。”她話雖如此,眼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王氏投資多位皇子,對這位風頭正勁、又與三皇子走得頗近的崔氏嫡女,自是心存忌憚,能借機打壓一番,何樂而不爲?
這時,一個清冷的聲音插了進來:“《璇璣錄》文章錦繡,立意高遠,乃學府清流之典範。若因幾句無稽之談便妄加揣測,豈非令天下學子寒心?”
衆人望去,只見鄭徵羽不知何時已站在軒外,她今日未着道袍,而是一身素雅襦裙,神色平靜,目光卻銳利地掃過方才議論的幾人。“我鄭家《清流報》,亦常刊載針砭時弊之文,若按諸位所言,豈非更是大逆不道?”
鄭徵羽的突然出現和明確表態,讓那幾位世家女頓時噤聲。鄭家掌控清議風向,鄭徵羽本人更是手段非凡,她們不敢輕易得罪。
崔令紓向鄭徵羽投去感激的一瞥。鄭徵羽微微頷首,算是回應。她們之間或許立場有異,但在維護“言論”這塊共同的陣地上,有着暫時的默契。
風波暫息,但崔令紓知道,針對《璇璣錄》和她本人的攻擊,絕不會就此停止。這背後,恐怕不止是王昭容等幾個年輕女子的嫉妒,更有她們身後家族的影子。大皇子一系?或是其他不願看到崔氏與三皇子走得太近的勢力?
……
皇宮,尚宮局。
表面上看,這裏依舊是按部就班地打理着宮廷事務,維持着皇家的體面與運轉。但在這平靜的水面之下,暗流從未停止。
太後王漱溟身邊的一位老尚宮,正“例行”檢查着各宮份例用度的記錄。她的手指在一項“椒房殿—藥材損耗”上微微停頓,隨即若無其事地翻過。這項損耗,比上月微有增加,且多了幾味安神定驚的藥材。老尚宮心知肚明,這定是皇後娘娘爲幾位皇子憂心,鳳體欠安所致。這條信息,很快就會通過特殊的渠道,傳遞到慈寧宮太後的經匣夾層之中。
而在尚宮局的另一處,一位掌管器皿登記的女史,正小心翼翼地將一批新入庫的江南官窯瓷器的記錄,謄抄兩份。一份明賬入庫,另一份暗賬,則標注了其中幾件精品已被淑妃鄭漱蘭宮中“預訂”。這些瓷器,最終是否會出現在淑妃宮中,還是會被她用來打點關系,籠絡人心,就不得而知了。這位女史,表面上是淑妃安插的人,實則……她悄然將暗賬的副本,也秘密送出了一份,接收者,竟是九皇子蕭玄鈺在宮中的暗線。
宮女們低眉順眼,步履輕盈,如同無聲的影子,穿梭在朱紅宮牆之間。她們是這深宮中最不起眼的存在,卻也是無數雙眼睛,無數只耳朵。太後通過她們掌控妃嬪飲食起居,淑妃通過她們傳遞消息、籠絡人心,甚至連看似與世無爭的九皇子,也將觸角延伸至此。每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都可能成爲影響局勢的關鍵籌碼。
……
安陽公主府,再次舉辦了一場小範圍的“雅集”。此次受邀的,多爲與清河崔氏、河東裴氏關系密切的世家女眷,以及幾位在宮中說得上話的宗室郡主。
安陽公主蕭雲瓔今日未彈琵琶,而是與幾位郡主玩着雙陸棋,言笑晏晏,仿佛渾不在意朝局風雲。但崔令紓卻從她偶爾走神的瞬間,以及她身邊心腹侍女格外關注門外動靜的細節中,看出她內心的焦灼。二皇子蕭清晏的援助雖解了燃眉之急,但終究非長久之計,七皇子在北境的處境依然艱難。
一位與裴家交好的郡主打出一子,狀似無意地笑道:“說起來,裴家三郎(裴墨淵)近日可是名聲大噪,雖說有些非議,但這般雷厲風行,倒真是棟梁之材的模樣。只可惜,似乎得罪了不少人。”
另一位夫人接口道:“可不是嘛!如今這世道,想做點實事可真難。不像有些人,只會吟風弄月,弄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她目光似有若無地瞟向崔令紓,意有所指。
這顯然是在回應之前蘭蕙軒對《璇璣錄》的發難,試圖將火引回裴墨淵和其背後的三皇子身上。
崔令紓端坐不動,仿佛未曾聽見。倒是一位與崔家世代交好的李夫人(出身趙郡李氏,與二皇子生母賢妃同族)放下茶盞,慢條斯理地道:“吟風弄月也好,雷厲風行也罷,總比那些只會背後嚼舌根、搬弄是非的要強。這天下,終究是要靠真才實學、靠實幹功績來說話的。陛下聖明,自有公斷。”
李夫人代表着二皇子一系以及趙郡李氏的態度,她此言既維護了崔令紓,也隱隱表達了對實幹(包括裴墨淵)的認可,同時再次強調了皇帝的最高裁決權,姿態拿捏得恰到好處。
安陽公主適時地轉移了話題,談論起新近流行的妝容發式,暖閣內重新恢復了其樂融融的氛圍。但方才那短暫的言語交鋒,已讓在座的每一位女眷都清晰地感受到,她們家族的立場與利益,早已與皇子們的爭鬥緊緊捆綁在一起。她們在這錦繡堆中談笑風生,實則每一句話,都可能影響着父兄夫婿在朝堂上的處境。
……
攬月閣內,燭火搖曳。
崔令紓面前攤開着新一期的《璇璣錄》校樣。她知道,這已不僅僅是一本詩文合集,更是一個漩渦,一個戰場。來自王昭容等人的明槍,來自未知勢力的暗箭(那金鱗信的主人),以及蘭蕙軒、公主府中那些綿裏藏針的試探……她身處各方勢力的關注之下。
侍女輕聲稟報:“小姐,鴻都學府那邊傳來消息,顧昭然先生有意在學府內開設‘女史’選修課目,邀請您和鄭徵羽小姐共同參與編修講義,旨在記錄當代傑出女子事跡,以勵後人。”
崔令紓眸光一閃。顧昭然此舉,無疑是想提升女子在學府乃至社會中的影響力,這與她和鄭徵羽的抱負不謀而合。但她也立刻想到,淑妃鄭漱蘭也在鴻都學府資助了“女史編修”項目,意在影響後世史筆。顧昭然的邀請,是否會與淑妃的項目產生沖突?這背後,是否又有三皇子希望通過她,來影響乃至掌控“青史”書寫的意圖?
她感到一張更加龐大而無形的網,正緩緩向她罩下。網中,有皇權,有世家,有寒門,有外戚,有僧道,如今,又加入了這些心思各異的女性力量。她們或爲自保,或爲家族,或爲抱負,在這盤錯綜復雜的棋局中,扮演着屬於自己的角色。
她提起筆,在校樣的扉頁上,緩緩寫下本期《璇璣錄》的主題——
“璇璣玉衡,以齊七政。”
語出《尚書》,意指北鬥七星,運轉有序,調控天時。她希望這期《璇璣錄》,能在這紛亂時局中,發出一種清醒而有序的聲音。盡管她知道,這很難。
窗外,夜霧彌漫,星河隱匿。但她知道,那些潛藏的星辰,從未停止運轉。就如同這帝都之下的暗流,與那些素手纖纖卻意圖攪動風雲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