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冷焰”在朝堂熊熊燃燒,餘波震蕩着帝國的每一個角落。範陽盧氏驟然失勢,河東裴氏強勢崛起,寒門與世家的對立愈發尖銳,幾位皇子之間的平衡也被徹底打破,暗流洶涌更甚往日。
在這山雨欲來的壓抑中,那一絲於月夜梨樹下悄然萌發的微妙情愫,並未因現實的冰冷而立刻枯萎,反而如同石縫間的藤蔓,在無人注視的角落,悄然滋長。
鴻都學府,“女史”課程的籌備進入了關鍵階段。 顧昭然、崔令紓、鄭徵羽以及司籍司的袁女史,幾乎日日聚在無涯齋偏廳商討細節。爭論與妥協已成常態,但在一次次思想的碰撞中,一種基於才華與理念的相互認可,也在幾人之間慢慢建立。
這日,衆人爲是否將前朝一位曾臨朝稱制、功過爭議極大的女性攝政王納入講義,再次激烈辯論。袁女史堅決反對,認爲其牝雞司晨,有違綱常。鄭徵羽則力主收錄,認爲其政治手腕與治國才能不容抹殺。顧昭然捻須不語,目光看向崔令紓。
崔令紓沉吟片刻,緩聲道:“史筆如刀,然亦需公允。此人執政期間,雖有擅權之嫌,然亦有力革積弊、穩定朝局之功。收錄其人,非爲褒揚其僭越,乃爲展現女子在特定歷史關頭所能發揮之巨大影響,以及權力巔峰所需承擔之重負與抉擇之艱難。其功過,可交由後人評說,而非由我等因其性別而刻意忽略或貶斥。”
她的話語平和卻有力,既肯定了歷史的復雜性,也捍衛了“女史”客觀記錄的原則。鄭徵羽眼中閃過贊賞,袁女史雖仍不完全認同,卻也不再激烈反對。
討論暫歇,衆人各自散去整理思路。崔令紓留在最後,整理着散亂的文稿。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櫺,爲她周身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
“崔師妹。”溫和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崔令紓回頭,見蕭硯卿不知何時站在門邊,手中拿着幾卷書冊。“顧師讓我送些前朝女子文集過來,供編修參考。”他走上前,將書冊輕輕放在案幾上。
“有勞殿下。”崔令紓斂衽施禮。
蕭硯卿並未立刻離開,他的目光落在她略顯疲憊卻依舊清亮的眼眸上,頓了頓,道:“編修之事,繁瑣耗神,師妹還需多保重。”他的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不同於往日那種帶着算計的溫和,更近乎一種純粹的問候。
“多謝殿下關懷,尚可支撐。”崔令紓垂眸,心湖微瀾。
一陣短暫的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只有窗外歸鳥的鳴叫和風吹書頁的輕響。
“那日……”蕭硯卿忽然開口,聲音低沉了幾分,“梨樹下與師妹所言,並非虛言。如今盧家勢頹,各方目光皆聚焦漕運與新設的巡檢司,師妹身處崔氏,又主持《璇璣錄》與‘女史’編修,樹大招風,更需謹慎。”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尤其是……那些來歷不明的‘好意’。”
他指的是金鱗令!他果然知道!崔令紓心頭一震,抬眸對上他的視線。他的眼神深邃,帶着探究,也帶着一絲……擔憂?
“殿下知道些什麼?”她忍不住問道。
蕭硯卿微微搖頭:“知其存在,難測其深。只知那‘淵’組織神秘莫測,與江湖、前朝皆有牽連,其心難料。師妹聰慧,當知與虎謀皮之險。”他向前微傾,距離拉近,身上清冽的鬆墨氣息隱隱傳來,“在這帝都,有時,看似最危險的道路,反而可能是最安全的。而有些看似捷徑的庇護,或許通往萬劫不復。”
他的話語如同耳語,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鄭重。崔令紓能感受到他話語裏的分量,那不是皇子的命令,而是一種基於某種……或許是欣賞,或許是其他更復雜情感的提醒。
她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臉頰微熱,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穩住心神:“殿下的提醒,令紓銘記於心。”
看着她微微泛紅的耳根和強自鎮定的模樣,蕭硯卿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快得讓人無法捕捉。“如此便好。”他直起身,恢復了往常的溫潤姿態,“天色不早,師妹也早些回府吧。”說罷,微微頷首,轉身離去。
崔令紓獨自站在偏廳內,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將他離去的背影拉得很長。她抬手,輕輕按在自己有些發燙的臉頰上。方才那一刻的靠近,他那低沉的話語,以及話語中隱含的關切與提醒,都讓她無法再像往常那樣,純粹以利益和算計來衡量與他之間的互動。
她不得不承認,這位心思深沉、步步爲營的三皇子,在她心中,已不僅僅是一個需要警惕和利用的政治符號。
……
然而,現實的冰冷很快再次襲來。
回到崔府,父親崔敘言召她前去,面色凝重地告知,皇帝今日在朝堂上,看似無意地詢問了清河崔氏在河北的田畝與糧倉情況,語氣雖平淡,卻讓崔敘言脊背發涼。
“陛下這是……在警告我們?”崔令紓蹙眉。
“聖心難測。”崔敘言沉聲道,“盧家前車之鑑不遠。我崔氏樹大根深,更需步步謹慎。令紓,你與三皇子近日往來似乎多了些?”他的目光銳利地看向女兒。
崔令紓心頭一緊,面上保持平靜:“只因‘女史’編修之事,偶有接觸。”
“嗯。”崔敘言不置可否,“記住爲父的話,你的婚事,關乎家族未來。在三皇子未明確表現出絕對勝算之前,崔氏不宜過早押注。你的才學,應用於爲家族謀取最大的利益與最穩固的聯姻,而非……”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父親的話像一盆冷水,澆熄了她心中剛剛升起的那點微溫。她再次被提醒,自己是清河崔氏的嫡長女,她的情感,在家族利益面前,微不足道。
夜色中,她摩挲着那枚冰冷的金鱗令,又想起蕭硯卿在月色下的提醒與靠近。一邊是神秘莫測的“淵”組織拋來的橄欖枝,一邊是心思難測卻屢次示警的三皇子,一邊是家族沉重的期望與束縛……
她感覺自己仿佛行走在一條橫亙於深淵之上的鋼絲,四周迷霧重重,而腳下,是萬丈懸崖。
那月影下的心動,在這巨大的壓力與現實的冰冷面前,顯得如此脆弱,卻又如同暗夜中的一點微光,讓她在無盡的算計與掙扎中,感受到一絲屬於“人”的溫度。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