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周六凌晨 4:03
地點:市一院產科手術室
無影燈把手術台照得慘白。孕婦躺在台上,腹部的妊娠紋在燈光下像幹涸河床的裂紋。她已經上了呼吸機,但血氧飽和度仍然在87%徘徊,呼吸機的參數已經調到極限。
蘇清媛站在手術台右側,盯着監護儀。剖宮產手術進行了十五分鍾,產科劉主任的手正在子宮內操作。
“胎兒頭位,準備娩出。”劉主任的聲音透過口罩傳來。
“產婦血氧又掉了——84%!”麻醉醫生急聲道。
蘇清媛立刻調整呼吸機參數,增加PEEP的同時給予肺復張手法。她的手放在產婦胸廓上,感受着肺的順應性——像兩塊浸水的海綿,沉重而僵硬。
“我需要更多的氧合。”她看向麻醉醫生,“能不能給一氧化氮吸入?”
“孕婦用一氧化氮?沒有足夠數據支持……”
“ARDS指南裏有,而且她現在是救命。”蘇清媛的語速快而堅決,“稀釋到20ppm,我來調整呼吸機同步。”
麻醉醫生猶豫了一秒,點頭。一氧化氮可以擴張肺血管,改善通氣-血流比值,但用在孕晚期患者身上確實冒險。
就在這時,手術室電話響了。巡回護士接起,臉色變了:“蘇主任,急診科電話——林主任被醫務科帶走了,說是要‘配合調查’。”
手術室裏的空氣瞬間凝固。
蘇清媛的手停在呼吸機面板上。三秒鍾,她深吸一口氣:“先處理眼前。一氧化氮上。劉主任,繼續手術。”
她的聲音異常平靜,但握着調節鈕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
4:17
胎兒娩出。是個男孩,體重只有1.8公斤,皮膚青紫,沒有哭聲。
新生兒科醫生立刻接過,放在輻射台上進行復蘇。正壓通氣、胸外按壓、臍靜脈給藥……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
蘇清媛沒有分心去看孩子。她的全部注意力還在產婦身上——胎兒娩出後,腹壓驟降,可能導致血流動力學急劇變化。
果然,監護儀報警。
“血壓掉到70/40!”
“快速輸液,去甲腎上腺素上調劑量。”蘇清媛的手已經在調整血管活性藥泵,“查血氣,看看是不是有羊水栓塞早期表現。”
羊水栓塞是產科最致命的並發症,死亡率超過80%。如果發生,產婦可能在幾分鍾內死亡。
血氣結果很快出來:pH 7.25,乳酸8.7 mmol/L,D-二聚體急劇升高。
“高度懷疑羊水栓塞早期。”蘇清媛看向劉主任,“我需要緊急啓動羊水栓塞搶救流程。你們繼續縫合子宮,我來管理循環和凝血。”
她開始下達一連串醫囑:大劑量糖皮質激素、凝血因子輸注、維持血管活性藥物、準備可能需要的體外膜肺氧合(ECMO)。
每一個決定都在刀尖上行走。羊水栓塞的治療充滿矛盾——既要抗過敏又要維持血壓,既要抗凝又要防出血。
手術室的電話又響了。
護士接起,小聲說:“蘇主任,是醫務科劉科長,問您手術結束後能不能去一趟……”
“告訴他,”蘇清媛頭也不抬,“我在搶救病人,病人死了我負責,其他事等病人活了再說。”
這話說得很重。護士不敢重復,只好對着電話說:“蘇主任在搶救,暫時過不去。”
5:30
產婦的生命體征終於暫時穩住。血壓維持在90/50,血氧回到91%,雖然仍低,但不再繼續惡化。
子宮縫合完畢。產婦被轉運到ICU,ECMO團隊已經待命——如果情況惡化,隨時準備上人工肺。
蘇清媛脫下手術衣,後背全溼透了。她走到新生兒輻射台旁,早產兒已經插管,用着呼吸機,小小的胸口規律起伏。
“能活嗎?”她問新生兒科醫生。
“現在看可以。但28周早產,後續還有呼吸窘迫、顱內出血、感染各種關要闖。”
蘇清媛點點頭。她洗了手,走出手術室,在走廊裏掏出手機。
十三個未接來電,八條未讀信息。有劉科長的,有陳副院長的,還有一條是林硯兩小時前發的:
“配合調查中,勿擔心。產婦和孩子優先。”
發送時間:4:05。正是手術最緊張的時刻。
蘇清媛握緊手機,走向行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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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行政樓小會議室
林硯坐在會議桌一側,對面是醫務科劉科長和兩個院辦的人。桌上攤着一份打印的舉報信。
“林主任,”劉科長語氣還算客氣,“今天凌晨我們收到這封實名舉報,指控你在椅子事件中存在‘過度檢查、違規上報、損害醫院聲譽’的行爲。院裏需要做個了解。”
林硯拿起舉報信。舉報人自稱是某社區醫院的副院長,洋洋灑灑寫了三頁,核心意思是:林硯在篩查中擴大範圍,將普通老年病歸咎於椅子,造成恐慌;繞過正常程序上報,破壞醫聯體關系;還質疑他的動機——“是否有經濟利益驅動”。
很典型的舉報套路:用部分事實包裹惡意揣測。
“篩查標準是我和蘇主任根據流行病學數據共同制定的。”林硯放下信,“所有陽性病例都有實驗室證據支持。至於上報程序——當發現可能危及公衆健康的風險時,醫務人員有義務及時上報,這是《執業醫師法》的規定。”
“但舉報信裏說,你們把一些高血壓、糖尿病並發症都歸爲椅子導致。”院辦的人插話。
“我們只歸因有明確病理生理關聯的病例。”林硯從包裏拿出一份文件,“這是篩查病例的詳細分析。二十三例確診患者中,二十一例有明確的器官損傷證據,兩例是早期生化指標異常。沒有一例是普通慢性病。”
他把文件推過去。那是他昨晚連夜整理的,每個病例都有實驗室報告、影像資料、病理機制分析。
劉科長翻看着,眉頭逐漸皺緊。
“舉報人還說,你們和疾控中心的人‘過從甚密’,可能涉及利益輸送。”另一個院辦的人說。
這話更荒唐了。
林硯反而笑了:“我和蘇主任是醫生,疾控中心是公共衛生機構。在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中密切合作,是職責所在。如果這叫‘過從甚密’,那每次醫院感染暴發時,感控科和疾控中心的合作算什麼?”
會議室安靜了。林硯的回答滴水不漏,而且有數據支撐。
“林主任,我們不是懷疑你。”劉科長嘆了口氣,“但舉報信是實名的,院裏必須走流程。而且……”
他壓低聲音:“今天凌晨,不止這封舉報信。還有幾個‘上面’的領導,打電話給陳副院長,問我們醫院是不是在‘搞運動’‘搶風頭’。”
這才是真正的壓力。舉報信只是個由頭。
“陳副院長怎麼說?”林硯問。
“他說醫療問題歸醫療,行政問題歸行政。”劉科長看着他,“但他的意思是,你和蘇主任,最近要低調點。篩查可以繼續,但對外發言、媒體接觸,必須經過院裏統一安排。”
這是軟性的限制。可以工作,但不能發聲。
林硯沉默了幾秒:“我只有一個要求:重症患者的救治不能受影響。那個孕婦、那個三度房室阻滯的老人、還有可能出現的其他重症病例,我們必須有完全的醫療決策權。”
“這個自然。”劉科長點頭,“治病救人永遠是第一位的。”
會議結束。林硯走出行政樓時,天已經亮了。晨光熹微,醫院廣場上開始有早起的病人散步。
他在台階上看見了蘇清媛。
她靠着柱子站着,白大褂敞着,裏面還是手術室的刷手服,臉上有明顯的疲憊。
“產婦穩定了,孩子也活着。”她先開口,“ECMO團隊待命,但暫時沒用上。”
“那就好。”林硯走到她身邊,“你呢?”
“我沒事。”蘇清媛看着他,“他們怎麼說?”
林硯簡要說了情況。
蘇清媛聽完,冷笑一聲:“舉報信?利益輸送?他們也就這點手段了。”
“但有效。”林硯說,“至少可以暫時限制我們發聲。”
“那就讓他們限制。”蘇清媛站直身體,“我們本來也不是爲了發聲。我們是爲了救人。”
她說得對。無論外界如何紛擾,醫院的核心永遠是治病救人。
“篩查今天繼續嗎?”林硯問。
“繼續。”蘇清媛說,“但我會調整策略。重點從‘尋找病例’轉向‘重症預警’。發現異常立即幹預,減少恐慌。”
這是更務實的做法。在壓力下調整戰術,但絕不放棄核心目標。
兩人並肩走向食堂。清晨的醫院食堂剛開門,熬粥的蒸汽彌漫在空氣裏。
“你吃了嗎?”林硯問。
“沒。做完手術就過來了。”
“一起吧。”
他們打了粥和饅頭,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周圍已經有早班的醫護人員,看見他們,有人點頭致意,有人眼神復雜地避開。
消息傳得很快。
“林硯,”蘇清媛忽然低聲說,“如果壓力繼續加大,如果他們用更激烈的手段……”
“那就見招拆招。”林硯說,“但有一件事我確定:只要我們救的人足夠多,積累的病例證據足夠扎實,最後真相就壓不住。”
“你在賭。”
“我在做醫生該做的事。”林硯看着她,“你也是。”
蘇清媛低頭喝粥。熱粥的溫度從喉嚨一直暖到胃裏。
許久,“那個孕婦,在她意識還清醒的時候,拉着我的手說,她不怕死,但怕孩子沒媽媽。”
林硯的手頓了頓。
“所以我必須讓她活下來。”蘇清媛的聲音很輕,但堅定,“不只她,所有因爲那些椅子受害的人,我們都要讓他們活下來。這是對那些想壓住真相的人,最好的反擊。”
林硯看着她。晨光透過窗戶照在她臉上,能看到細小的絨毛,也能看到眼底血絲和不容動搖的光芒。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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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0,重症監護室
孕婦醒了。
蘇清媛站在床旁,看着患者慢慢睜開眼睛。呼吸機還在工作,但參數已經下調。監護儀顯示:血氧95%,血壓100/60,心率110。
“孩子……”患者用口型說,聲音被氣管插管擋住。
蘇清媛俯身,在她耳邊說:“男孩,1.8公斤,在新生兒ICU。活着。”
患者的眼淚涌出來,順着眼角流進鬢發。
蘇清媛握住她的手:“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配合治療。肺損傷在好轉,但還需要時間。孩子在等你。”
患者點頭,閉上眼睛,眼淚還在流。
蘇清媛走出ICU時,在走廊裏遇到了新生兒科主任。
“孩子情況穩定了。”主任說,“雖然早產,但肺表面活性物質已經給了,呼吸機支持順利。不出意外的話,能活。”
這是今天第一個好消息。
蘇清媛靠在牆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連續三十多個小時的緊繃,在這一刻稍微鬆懈了一點。
手機震動。是疾控中心實驗室主任:
“蘇主任,我們在椅子填充物裏發現了更嚴重的東西——多環芳烴類物質,強致癌物。而且,有一批椅子的加熱元件絕緣層不合格,可能漏電。”
漏電?
蘇清媛的背脊一涼。如果椅子漏電,那麼使用者可能遭受電擊——輕微電擊可能被誤認爲是“理療效果”,但實際上可能幹擾心髒電活動,誘發心律失常。
這能解釋那些心髒傳導阻滯病例嗎?
她立刻給林硯打電話:“新發現:椅子可能漏電。我需要所有心髒相關病例的詳細心電圖資料,特別是發作時的動態心電圖。”
“漏電?”林硯的聲音嚴肅起來,“如果是這樣,那麼那些‘不明原因’的心律失常……”
“可能不是化學損傷,而是電損傷。”蘇清媛說,“或者兩者疊加。”
這是一個重大突破。如果是電損傷,那麼危害更加直接和迅速,也更容易通過實驗驗證。
10:00,心內科電生理實驗室
林硯調出了所有心髒病例的動態心電圖記錄。在專業軟件的分析下,一個規律浮現出來:
所有發生傳導阻滯或嚴重心律失常的患者,在發病前的心電圖上,都能看到微小的、非特異性的ST-T改變。這些改變分布沒有冠脈供血區域特征,更像是——彌漫性心肌電活動異常。
“像輕微電擊後的心肌反應。”電生理主任指着屏幕,“你看這個患者的動態心電圖,在社區醫院理療後兩小時,出現了短暫的一度房室阻滯,然後自行恢復。這很符合輕微電擊後的心髒反應。”
“能驗證嗎?”
“可以。我們需要一台同型號的椅子,在安全條件下測試漏電情況。”電生理主任說,“但需要廠家配合,或者至少有一把召回封存的椅子。”
林硯立刻打電話給疾控中心。對方同意提供一把封存椅子做安全性測試。
測試安排在下午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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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0,市疾控中心安全檢測室
椅子被固定在絕緣台上。檢測員連接了漏電流測試儀、接地電阻測試儀、絕緣耐壓測試儀。
蘇清媛和林硯站在觀察窗外,隔着玻璃看着。
“開始加熱。”檢測員說。
加熱墊溫度逐漸上升:30度,35度,40度……
當溫度達到42度時,漏電流測試儀的指針開始抖動。
“有漏電流。”檢測員報告,“0.8毫安,持續存在。”
0.8毫安,遠低於人體感知閾值(1毫安),但足以影響心髒電活動——特別是對於已有心髒基礎疾病的老年人。
更嚴重的是,當檢測員模擬“坐上去”的負載時,漏電流突然飆升到3.2毫安。
“絕緣層在受壓後破損。”檢測員拆開椅子,指着加熱墊邊緣,“你看這裏,絕緣材料太薄,反復加熱冷卻後脆化,人體重量一壓,就可能接觸內部電熱絲。”
拍照,錄像,數據記錄。
鐵證如山。
蘇清媛看向林硯。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都看到了對方眼裏的復雜情緒——既有發現真相的釋然,也有面對這個真相的沉重。
一把椅子,雙重危害:化學毒性+電擊風險。而這樣的椅子,在全市有三百多把,被最脆弱的人群——老人、孕婦、慢性病患者——使用了至少九個月。
“報告什麼時候能出來?”林硯問檢測員。
“兩小時。但這是初步結果,正式報告需要三天。”
“兩小時夠了。”林硯說,“我們需要立即更新篩查方案,增加心髒電生理專項檢查。”
“我去安排。”蘇清媛已經拿出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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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轉折點
孕婦的血氣分析結果出來了:氧合指數從150上升到210,達到拔管標準。
蘇清媛在ICU親自爲她拔除氣管插管。患者咳嗽了幾聲,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是她三天來第一次自主呼吸。
“孩子……”她啞着嗓子說。
“明天可以讓你看照片。”蘇清媛說,“現在先好好呼吸。”
患者點頭,淚水又涌出來。但這次,是活下來的眼淚。
同一時間,林硯拿着電擊風險的初步報告,走進了陳副院長的辦公室。
他把報告放在桌上。
陳副院長看完,沉默了很久。窗外暮色漸沉,辦公室沒有開燈,只有電腦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
“這個證據,足夠刑事立案了。”他最終說。
“但首先要控制危害。”林硯說,“我建議立即對所有已召回椅子進行全面安全檢測,同時擴大篩查範圍至所有接觸者——不僅是坐過的,還包括在同一空間長時間停留的醫護人員和家屬。”
“你知道這需要多少資源嗎?”
“知道。”“但如果不做,可能還有更多隱性受害者。”
陳副院長站起身,走到窗邊。他看着樓下醫院廣場上的人來人往。
“林硯,早上的舉報信,院黨委會研究後決定:不予立案。因爲你提供的醫療證據,充分證明了篩查的必要性。”
這是一個重要的支持信號。
“但壓力不會消失。”陳副院長轉過身,“那些椅子牽扯的利益方,不會輕易罷休。你和蘇主任,要有心理準備。”
“我們有。”林硯說。
“那就繼續做。”陳副院長坐回桌前,“需要什麼資源,打報告,我批。但記住:所有行動,必須合法合規,證據鏈必須完整。這是保護你們自己,也是保護醫院。”
“明白。”
林硯走出辦公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走廊的燈亮着,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走到急診科,在ICU外的走廊裏看見了蘇清媛。她坐在長椅上,手裏拿着一個平板電腦,正在看新生兒科傳來的嬰兒照片。
林硯在她身邊坐下。
“孩子照片?”
“嗯。”蘇清媛把平板轉給他看,“長得很像媽媽。”
照片裏,早產兒躺在保溫箱裏,身上連着各種管線,但眼睛睜開了,黑溜溜的。
“產婦能看了嗎?”林硯問。
“明天。”蘇清媛收起平板,“林硯,我今天一直在想……我們救了這個孕婦,這個孩子。但那些已經去世的人呢?那些因爲椅子誘發心梗、腦出血去世的人,我們救不回來了。”
她的聲音裏有種深重的無力感。
林硯沉默了一會兒。
“醫學就是這樣。”“我們永遠在跟死亡搶人。有時候搶贏了,有時候搶輸了。但只要我們還在搶,就還有希望。”
蘇清媛轉頭看他。走廊的燈光在她眼裏映出細碎的光。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你比我更像急診科醫生。”
“爲什麼?”
“因爲你有一種……近乎固執的‘要救’的勁頭。”蘇清媛笑了笑,“不管面對多復雜的病情,多麻煩的行政壓力,你總是在想‘怎麼救’,而不是‘該不該救’。”
林硯想了想:“也許是因爲,在手術台上,每一秒鍾的猶豫,都可能意味着死亡。所以習慣了不猶豫。”
“這是個好習慣。”蘇清媛站起來,“繼續保持。”
她也離開了。走廊裏只剩下林硯一個人。
他坐着,看着ICU緊閉的門。
門後,是那個剛剛拔管的孕婦,是那個保溫箱裏的早產兒,是無數因爲他們調查而可能避免傷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