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周二下午 14:10
平行場景A:城北工業區,“康安醫療”廢棄廠房
林硯把車停在五百米外的物流園停車場。下車時,他換上了事先準備的深藍色工裝服,胸前印着“設備維修”的模糊字樣,手裏提着一個黑色工具箱。
工業區的空氣裏有股鐵鏽和化學品混合的氣味。廢棄廠房在一條斷頭路的盡頭,三層樓,外牆的白色瓷磚大部分已經剝落,露出水泥的本色。院子的鐵門虛掩着,掛着一把生鏽的鎖——但鎖扣是開的。
林硯沒有立刻進去。他繞着廠房走了半圈,透過破損的窗戶觀察內部。一樓是空曠的生產車間,地上散落着塑料碎片和包裝材料。二樓的窗戶拉着褪色的藍色窗簾。
他看了眼手表:14:17。這個時間,蘇清媛應該已經開始那台急診手術了。
深吸一口氣,他推開鐵門。鉸鏈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平行場景B:市一院3號手術室
無影燈的光聚焦在術野。患者的腹腔已經打開,但情況比預想的更糟。
“肝門部膽管癌,侵犯肝動脈和門靜脈右支。”普外科主任的聲音透過口罩傳來,帶着罕見的遲疑,“蘇主任,你們急診科見過的多,這種情況……還有必要繼續嗎?”
蘇清媛站在手術台旁,目光掃過被腫瘤包裹的血管叢。癌組織像灰白色的石膏,死死地糊在肝門區,把正常解剖結構完全模糊了。
“患者多大?”她問。
“五十三歲。昨天在社區醫院體檢發現膽管擴張,今天腹痛加重來的急診。”麻醉醫生補充,“術前籤字時,家屬說無論如何都想試試。”
蘇清媛湊近術野。她伸手,用鑷子輕輕撥開腫瘤邊緣。這個動作很輕,但周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這個區域,任何一個不當操作都可能導致致命的大出血。
“腫瘤侵犯門靜脈右支的長度大約三厘米,”她的聲音很冷靜,“肝動脈右支完全被包繞。但左肝管和左肝動脈是幹淨的。”
“你想做右半肝切除?”普外科主任皺眉,“這個位置的血管重建,我們醫院沒做過。”
“不是血管重建。”蘇清媛直起身,“是做根治性切除,然後做膽腸吻合。門靜脈右支和肝動脈右支,全部犧牲掉。”
手術室裏響起吸氣聲。
“右肝沒有血供,會壞死的!”
“所以切除範圍要擴大到右肝全部。”蘇清媛轉身看向護士,“給我血管夾。先阻斷門靜脈右支,觀察左肝代償情況。”
這是一個極其冒險的決定。但蘇清媛的表情沒有一絲猶豫。
14:25,廠房
林硯踩着生鏽的鐵樓梯上到二樓。這一層被隔成幾個小房間,門上掛着“質檢室”“原料庫”的牌子,字跡已經模糊。
原料庫的門沒鎖。他推門進去。
房間大約三十平米,靠牆堆着幾十個白色塑料桶,桶身上貼着標籤。林硯戴上手套,打開手機電筒,湊近看標籤上的字——
“鄰苯二甲酸二(2-乙基己)酯”
“有機磷阻燃劑TPP”
“增塑劑DINP”
全是塑料添加劑。他拿出手機,調整角度,避開窗戶直射的陽光,一張張拍照。快門聲在寂靜的房間裏格外清晰。
拍完照,他打開一個半空的桶蓋,用隨身帶的取樣瓶裝了少許白色粉末。瓶子封好,放回工具箱。
轉身準備離開時,他的腳踢到了牆角的一個紙箱。紙箱倒了,裏面滑出一沓文件。
是出貨單。林硯蹲下身,用電筒照着看。單據日期從去年六月到今年三月,收貨方全是各家社區醫院和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在“產品名稱”一欄,清一色寫着:“康安牌醫用理療椅(加熱按摩型)”。
他快速翻看。出貨數量觸目驚心:短短九個月,至少五百張椅子流入了全市二十多家社區醫療機構。
手機在口袋裏震了一下。他掏出來看,是蘇清媛發來的短信,只有三個字:
“手術中”
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如果她在手術,就意味着暫時無法聯系,所有決定由他自行判斷。
林硯收起手機,把出貨單整齊放回紙箱,然後拿出其中最關鍵的三張,折疊好塞進工裝服的內袋。
起身時,他聽到了樓下傳來的腳步聲。
不止一個人。
14:40,手術室
門靜脈右支被血管夾阻斷已經十五分鍾。監護儀上的數據開始發生變化:門靜脈壓力從18 mmHg上升到24 mmHg,但肝髒的氧飽和度只下降了3%。
“左肝代償良好。”麻醉醫生匯報,“但繼續阻斷的話……”
“再等五分鍾。”蘇清媛盯着術野,“我需要確定側支循環能完全建立。”
她說話時,手沒有停。在等待的間隙,她已經開始分離肝左葉和右葉之間的肝組織。超聲刀切開肝實質時,遇到了一支粗約3毫米的肝中靜脈分支。
“血管夾。”她伸手。
器械護士遞上細小的血管夾。蘇清媛夾住血管兩端,剪斷,5-0血管縫線連續縫合。動作流暢得不像急診科醫生。
“蘇主任,”一助忍不住問,“您什麼時候學的肝切除?”
“沒專門學過。”蘇清媛換了個角度繼續分離,“但急診科經常要處理肝破裂。原理都一樣:看清血管,避開膽管,保護好剩餘肝組織的血供。”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所有人都知道,這需要多麼驚人的解剖知識和手眼協調能力。
14:43,廠房二樓
腳步聲在一樓停住了。有人說話,聲音透過破損的地板傳上來:
“……早搬幹淨了,有什麼好查的……”
“上面要求的,總得走個過場……”
是兩個人的對話。聽起來像是園區管理人員。
林硯迅速環顧房間。唯一的出口是那扇門,但下樓一定會和他們撞上。窗戶——他看向窗戶,外面是老式的外置防盜窗,鏽跡斑斑。
他走到窗邊,輕輕推開窗戶。防盜窗距離窗戶有半米遠,中間是懸空的三樓高度。
樓下的聲音又響起來:“要不上去看看?”
“看什麼看,灰那麼大……”
林硯脫下工裝外套,裹住工具箱,從窗戶縫隙塞出去,輕輕放在防盜窗的平台上。然後他探出身,雙手抓住窗框,身體懸空,右腳嚐試夠到防盜窗的欄杆。
第一次沒夠到。
樓下傳來上樓梯的腳步聲。
14:45,手術室
“五分鍾到。”麻醉醫生說,“門靜脈壓力26,肝氧飽和度下降5%,還在安全範圍。”
“可以了。”蘇清媛說,“開始正式切除。”
她換上更大的超聲刀,沿着預定的切除線切開肝實質。這是一個需要高度專注的過程:每一刀都必須避開肝內的重要血管和膽管,一旦誤傷,後果不堪設想。
手術室裏只剩下器械碰撞和超聲刀的滋滋聲。
切到肝門部時,腫瘤侵犯最嚴重的區域暴露出來。門靜脈右支像一根被水泥包裹的管道,完全失去了正常結構。
“現在要處理門靜脈右支了。”蘇清媛說,“給我血管縫合線,6-0。”
她要在門靜脈主幹上,把被腫瘤侵犯的右支開口完整切除,然後縫合。這個操作的容錯率幾乎爲零:縫得太緊,會導致門靜脈狹窄;縫得太鬆,會術後出血;縫得不均勻,可能形成血栓。
她的手指捏着細如發絲的縫針,在放大鏡下,針尖在血管壁上進出。每一針的間距精確到0.3毫米,打結的力度均勻一致。
普外科主任在旁邊看着,輕聲對一助說:“這手法,比很多肝膽外科的醫生都標準。”
14:47,廠房
林硯的右腳終於踩到了防盜窗的橫杆。他深吸一口氣,鬆開左手,整個身體重量瞬間全部壓在右手和右腳上。
窗框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樓下,腳步聲已經到達二樓走廊。
“這間門怎麼開着?”
“風刮的吧……”
林硯用左手抓住防盜窗的另一根欄杆,整個人像壁虎一樣貼在窗外。粗糙的鐵鏽硌着手心,但他不敢鬆勁。
透過窗戶縫隙,他看見兩個穿着保安制服的人走進房間。其中一人踢了踢地上的紙箱。
“都是廢紙。走吧,熱死了。”
“等一下,”另一個人蹲下身,“這桶……好像被人打開過。”
林硯的心跳加快。他慢慢移動右手,摸到工裝服內袋裏的取樣瓶和出貨單。如果被發現,這些證據就保不住了。
14:51,手術室
門靜脈右支切除完成。蘇清媛開始處理肝動脈。
比起門靜脈,肝動脈更細小,壁更薄,而且被腫瘤侵犯得更徹底。她需要用顯微剪刀一點點把動脈從腫瘤組織裏剝離出來,就像從幹涸的水泥裏抽出一根玻璃絲。
“血壓有波動。”麻醉醫生提醒。
“給點硝酸甘油,把收縮壓控制在110左右。”蘇清媛頭也不抬,“動脈太脆了,血壓高容易撕裂。”
她的動作慢到極致。剪刀每次只前進一毫米,剪開一小片腫瘤組織,暴露出一點點動脈壁。然後她用最細的鑷子輕輕牽開周圍組織,繼續下一毫米。
汗水從她的額頭流下來,流進眼睛,刺痛。巡回護士立刻用紗布幫她擦掉。
“蘇主任,您需要休息一下嗎?”護士小聲問。
“不用。”蘇清媛眨眨眼,繼續操作。
她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停。一停,手會抖,注意力會分散。而這一毫米的誤差,就可能斷送患者的生命。
14:53,廠房窗外
保安用手電筒照着塑料桶的內部。
“沒什麼啊,就剩點粉末。”
“你看地上有腳印。”
電筒光掃過地面。林硯這才注意到,自己剛才踩過的地方,在積灰的地面上留下了清晰的腳印。
保安蹲下身,用手指量了量腳印的長度:“43碼左右,男的。”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看向窗戶。
林硯屏住呼吸。他的身體緊緊貼在牆上,陰影遮住了大部分輪廓,但左腳還暴露在光線範圍內。
“窗戶開着。”一個保安走向窗戶。
林硯閉上眼睛。他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咚咚咚,像鼓點。
14:55,手術室
肝動脈完全遊離。蘇清媛用兩個微小的血管夾夾住動脈兩端,然後剪斷。
“肝動脈右支切除完成。”她長出一口氣,“現在,開始最後一步:膽管吻合。”
這是手術的收尾,但也是關鍵。她需要在左肝管和空腸之間建立一個新的通道,讓膽汁能順利流入腸道。
她用4-0可吸收縫線,像繡花一樣縫合膽管和腸管。針腳必須密而不緊,既要保證不漏膽汁,又不能影響血供。
縫到一半時,她忽然停住了。
“怎麼了?”一助緊張地問。
蘇清媛盯着吻合口:“這裏,膽管壁的顏色不對。”
她用鑷子輕輕翻開膽管邊緣。在黏膜下層,有細小的、暗紅色的出血點。
“缺血表現。”她立刻做出判斷,“剛才處理肝動脈時,可能影響了左肝管的滋養血管。”
“那怎麼辦?”
“改變吻合方式。”蘇清媛果斷地說,“不做端端吻合了,做側側吻合。把膽管側面切開,和腸管側面縫合。這樣能保留更多血供。”
這是一個臨場應變,需要完全推翻之前的計劃。但她沒有任何猶豫。
14:57,廠房
保安的手已經搭上了窗台。只要他探出身,往下看,就能看見林硯。
就在這時候,保安的對講機響了:
“老李,三號倉庫水管爆了,快過來!”
“媽的,怎麼又爆……”保安罵了一句,收回手,“走走走,先去看那邊。”
兩人的腳步聲遠去,下樓,漸漸消失。
林硯又等了一分鍾,確認安全,才從防盜窗爬回房間。他的後背全溼透了,工裝服黏在皮膚上。
他快速檢查了工具箱和證據,一切完好。然後他走到門邊,傾聽走廊的動靜——空無一人。
輕輕關上門,他沿着樓梯下樓,走出廠房,穿過院子,推開鐵門。
下午的陽光刺眼。他抬手遮了遮眼睛,走向停車場。
坐進車裏,他掏出手機,給蘇清媛發了條短信:
“證據到手,安全”
發送時間是14:59。
15:20,手術室
膽腸吻合完成。蘇清媛檢查吻合口,沒有膽汁滲漏,顏色也恢復了正常的粉紅色。
“關腹吧。”她說。
她退後一步,摘下放大鏡。手術服的後背已經溼透,緊貼在身上。
巡回護士遞給她一瓶水。她接過,喝了一大口,然後看向牆上的鍾。
手術進行了五個小時十分鍾。
患者生命體征平穩,所有腫瘤組織完整切除。
成功了。
她走出手術室,在更衣室外的走廊裏靠牆站着。疲憊像潮水一樣涌上來,但她沒有坐下——坐下可能就站不起來了。
手機在口袋裏震了一下。她掏出來看,是林硯的短信:
“證據到手,安全”
發送時間是14:59。而那條“手術中”的短信,是她14:15發的。
這意味着,在他們各自戰鬥的這兩個小時四十四分鍾裏,他們都在各自的戰場上,完成了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蘇清媛看着那行字,嘴角微微揚起。
她回復:
“手術成功”
發送。然後她收起手機,慢慢走向更衣室。
走廊的窗外,夕陽正在西沉。金色的光透過玻璃,在地板上投出長長的光影。
她知道,林硯現在應該也在某個地方,看着同樣的夕陽。
帶着他們剛剛拿到的證據。
帶着他們共同的、還未完成的使命。
但至少在這一刻,他們都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