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那根彩色手繩帶來的微暖尚未散去,生活便猝不及防地掀起了波瀾。
那是一個傍晚,我和陸承剛帶着孩子們從後山撿了栗子回來,院子裏還彌漫着糖炒栗子的甜香。
幾個穿着黑色西裝、氣質冷硬的男人,如同不協調的音符,突兀地出現在“暖陽之家”簡陋的院門口。
他們目光精準地鎖定了正在幫小蘋果剝栗子殼的陸承。
“小少爺。”爲首一人微微躬身,語氣恭敬,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陸承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剝栗子的動作僵住。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那種神情。
不是驚訝,而是一種混合了厭惡、無奈和某種深藏痛苦的冰冷。
他周身那股陽光溫暖的氣息霎時褪得幹幹淨淨,只剩下一種近乎戒備的疏離。
他站起身,沒有看我,只對院長低聲說了句“我出去一下”,便跟着那幾個黑衣人走到了院子外的老槐樹下。
隔得有些遠,我聽不清他們具體說了什麼,只能看到陸承的側臉線條繃得很緊,偶爾搖頭,眼神裏是毫不妥協的抗拒。
那幾個黑衣人似乎有些焦急,又帶着幾分無可奈何。
談話沒有持續很久。
黑衣人離開時,臉色都不太好看。
陸承獨自在槐樹下站了很久,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透着一種孤寂和沉重。
他回來時,試圖重新掛上往常的笑容,但那笑意並未抵達眼底。
孩子們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麼,圍着他嘰嘰喳喳地問,他只是揉了揉他們的腦袋,說沒事。
“怎麼了?那些人是誰?”我忍不住低聲問他。
他搖了搖頭,避開了我的目光,語氣輕鬆得像是在掩飾什麼:“沒什麼,以前認識的一些……朋友,路過看看。”
朋友?那樣的氣場,絕不僅僅是朋友那麼簡單。但我看出他不想多說,便沒有再追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我如此,他亦然。
晚上,哄睡了孩子們,我在後院晾曬洗好的衣物。
陸承走了過來,靠在門框上,沉默地看着我。“秦桑,”他忽然開口,聲音有些低啞,“如果……如果你發現我並不是你看到的這個樣子,如果我隱瞞了很多事情……你會不會……討厭我?”
我的心微微一沉。
月光如水,灑在他身上,鍍上一層清輝,卻驅不散他眉宇間的陰霾。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他。
他的問題讓我心頭微動,那些黑衣人的身影再次浮現。
我隱約感覺到,他平靜的生活之下,潛藏着我不了解的暗流。
我搖了搖頭,聲音很輕:“不會。我說過,我也有秘密。”
我抬起手腕,露出手繩,“重要的是現在,是這裏。”
他似乎鬆了口氣,走上前,握住我的手,掌心有些涼:“秦桑,謝謝你。有些事……我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但我保證,我不會傷害你,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和這裏的孩子。”
他的承諾很真誠,可我心底那絲不安,卻並未完全消散。
然而,更大的風波接踵而至。
幾天後,一個打扮豔麗、眉眼帶着驕縱之氣的年輕女子,怒氣沖沖地闖進了“暖陽之家”。
她穿着價格不菲的裙裝,踩着高跟鞋,在這泥土地上走得磕磕絆絆,臉上滿是嫌惡。
“陸承呢?叫他出來!”
她尖着嗓子喊道,目光掃過簡陋的院子和怯生生的孩子們,最後落在我身上,帶着毫不掩飾的敵意。
“你就是那個纏着他的女人?”
我皺起眉:“你是誰?”
“我是誰?”女子冷笑一聲,雙手抱胸,“我是他未過門的妻子!我們兩家早就說好的!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勾引他?”
未過門的妻子?我心頭一震,下意識地看向聞聲從屋裏出來的陸承。
陸承看到這女子,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帶着顯而易見的厭煩:“李倩!你胡說什麼?誰跟你是未婚夫妻?請你離開!”
“陸承!”叫李倩的女子跺着腳,又氣又急,“你還要瞞到什麼時候?你爸和我爸都商量好了!你現在是什麼身份,怎麼能繼續待在這種鬼地方?跟這種來路不明的女人混在一起?”
我看向陸承,他緊抿着唇,眼神復雜,有憤怒,有難堪,卻唯獨沒有……反駁。
李倩見他不說話,更加得意,轉向我,語氣刻薄:“我告訴你,別做夢了!陸承他可不是什麼普通的窮老師!他遲早要回去繼承家業的!你配不上他!識相的就自己滾遠點!”
繼承家業?普通的窮老師?
我猛地看向陸承,他避開了我的目光,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成了拳。
這一刻,之前所有的疑點。
那些氣質特殊的“朋友”,他偶爾流露出的與山村教師不符的見識和習慣,他眼底深藏的陰鬱……仿佛瞬間串聯了起來。
他一直都在隱瞞。
李倩還在不依不饒地叫囂,陸承終於忍無可忍,上前一步,語氣冰冷徹骨:“李倩,我的事輪不到你插手!現在,立刻,給我滾出去!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他的眼神太過駭人,李倩被震懾住,悻悻地瞪了我一眼,丟下一句“你給我等着!陸伯伯不會放過你的!”,然後憤憤不平地離開了。
院子裏死一般的寂靜。
孩子們被嚇壞了,被阿姨們趕緊帶進了屋。
陸承站在原地,背影僵硬,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壓力。
我看着他,心髒一點點沉下去。
陽光帥氣的體育老師形象在眼前碎裂,露出其下我完全陌生的、復雜而危險的輪廓。
“陸承,”我的聲音有些發顫,帶着最後一絲希望,“她說的……是不是真的?你……到底是誰?”
他緩緩轉過身,臉上充滿了痛苦和掙扎,那雙曾經清澈的眼睛此刻布滿了紅血絲。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解釋,想否認,但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和一句充滿愧疚的低語:
“對不起,秦桑……我……不是故意要騙你。”
他沒有直接回答,但這句道歉,已經印證了李倩的話。
我看着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手腕上那根象征着新開始的彩繩,此刻只覺得無比諷刺。
我以爲逃離了一個漩渦,卻沒想到,跳進了另一個更深、更黑暗的深淵。
剛剛萌芽的、試圖接受陽光的勇氣,在這一刻,被現實無情地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