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妝師的手很巧。
我平時在孤兒院,至多是用最基礎的護膚品,臉上素淨得近乎寡淡。
此刻,粉底均勻地遮蓋了細微的疲憊,眼線勾勒出我從未察覺過的眼型,睫毛變得卷翹濃密,襯得眼眸仿佛含了一汪深泉。
腮紅和口紅選的是溫柔的豆沙色,不張揚,卻瞬間點亮了整個臉龐,讓我蒼白的膚色有了鮮活的氣色。
當我看着鏡中那個眉目如畫、唇紅齒白的陌生女子時,幾乎有些認不出自己。
原來,我也可以有這樣……明媚的一面。
“好了,新娘可以去換婚紗了。”化妝師笑眯眯地說。
那套簡潔的緞面婚紗被取了下來。
當我換上它,拉上背後的拉鏈,站在巨大的試衣鏡前時,連自己都怔住了。
婚紗的剪裁極其合身,緞面材質在燈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澤,將我的身形勾勒得窈窕有致。
它沒有繁復的蕾絲和耀眼的釘珠,只是憑借流暢的線條和高級的面料,就營造出一種聖潔而優雅的美。
裸露的鎖骨和肩頸線條,在頭紗的朦朧遮掩下,若隱若現,平添了幾分我從未有過的脆弱與風情。
平時的我,像山間安靜開放的白色小花,清冷,樸素,不易察覺。
而此刻鏡中的我,卻像被精心擦拭過的明珠,驟然煥發出奪目的光彩,是一種沉靜的、卻不容忽視的驚豔。
試衣間的簾子被拉開。
我提着裙擺,有些忐忑地走了出去。
正在整理西裝袖口的陸承聞聲抬起頭。
下一刻,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手裏的動作停頓在半空,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像是被一道強光擊中,瞳孔微微放大,裏面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震撼與……驚豔。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店裏輕柔的音樂,店員低語的交談聲,似乎都瞬間遠去。
他的世界裏,只剩下穿着婚紗的我。
他就那樣怔怔地看着我,忘記了反應,忘記了言語,眼神裏翻涌着極其復雜的情緒。
有驚嘆,有癡迷,有濃得化不開的愛戀,但最終,都沉澱爲一種深不見底的、近乎悲慟的溫柔。
“陸承?”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輕聲喚他。
他猛地回過神,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像是費了很大力氣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嗓音低沉沙啞得厲害:
“桑桑……”
他一步步向我走來,腳步有些緩慢,仿佛怕驚擾了什麼易碎的夢境。
直到站定在我面前,他依舊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目光貪婪地流連在我的臉上,我的婚紗上。
“你真美……”他低聲說,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從沒想過……你會這麼美。”
他伸出手,似乎想觸碰我的臉頰,卻又在即將碰到的瞬間克制地停住,轉而小心翼翼地,替我理了理額前並不存在的碎發。
他的指尖帶着微涼的溫度,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像做夢一樣。”他喃喃自語,眼底那抹悲慟的神色愈發清晰。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這極致的美好,如同曇花一現,盛開之後便是凋零。
這驚豔的瞬間,或許會成爲他記憶中,關於我最濃墨重彩,也最撕心裂肺的一筆。
我壓下心頭的酸澀,主動伸出手,輕輕挽住他的臂彎,仰頭對他露出一個盡可能明媚的笑容:“那我們……就去把這場夢做完。”
他深深地望着我,最終,將我的手緊緊握在掌心,用力地點了點頭。
“好。”
我們相攜走向攝影棚,像一對真正即將步入婚姻殿堂的愛侶。
燈光打下,攝影師指揮着姿勢,陸承配合着,他的手臂環住我的腰,我們額頭相抵,鼻尖幾乎相觸。
在旁人看來,我們恩愛繾綣。
只有我們自己知道,這親密無間之下,是即將到來的、無可挽回的別離。
每一幀幸福的假象,都是用盡全力的告別。
那組精心拍攝的婚紗照,仿佛耗盡了陸承最後一點僞裝的氣力。
從照相館回來後,他變得更加沉默,眼神時常放空,像是在倒數着分別的時刻。
空氣中彌漫着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
該來的,終究躲不過。
幾天後的下午,李倩再次闖了進來。
這一次,她不再是獨自一人,身後跟着兩個面色冷硬的男人,顯然是保鏢之流。
她臉上再沒有絲毫僞裝,只剩下赤裸裸的嫉恨和勢在必得。
“陸承!你還要在這個賤人身邊待到什麼時候?!”
她尖利的聲音劃破了孤兒院的寧靜,孩子們嚇得躲到了阿姨們身後。
陸承將我護在身後,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李倩,我警告過你,不要來這裏撒野!”
“警告?你以爲你現在還是那個能隨心所欲的陸承嗎?”
李倩嗤笑一聲,目光像毒蛇一樣纏上我。
“都是因爲這個女人!要不是她勾着你,你怎麼會違逆陸伯伯的意思!”
她越說越激動,猛地沖上前,竟揚起手,狠狠地朝我臉上扇來!
事情發生得太快,我下意識地閉眼。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只聽“啪”一聲脆響,夾雜着李倩吃痛的驚呼。
我睜開眼,看到陸承死死攥住了李倩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五官扭曲。
他的眼神冰冷徹骨,是真正動了怒。
“你敢動她一下試試?”他的聲音不高,卻帶着駭人的戾氣。
李倩掙扎着,口不擇言地辱罵。
陸承眼神一厲,猛地甩開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讓李倩踉蹌着差點摔倒。
緊接着,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他上前一步,抬手——
“啪!啪!”
清晰而利落的兩聲,重重地落在了李倩的臉上。
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了。
李倩捂着臉,難以置信地瞪着陸承,眼淚瞬間涌了出來,更多的是屈辱和瘋狂。
“你……你爲了她……竟然打我?!”她聲音顫抖,帶着哭腔,眼神怨毒地盯在我身上,“好!好!陸承,你給我等着!還有你,秦桑!我不會放過你的!你們等着!”
她丟下狠話,帶着那兩個保鏢,狼狽又憤恨地離開了。
但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針,扎得人生疼。
院子裏一片死寂。
陸承背對着我,肩膀微微起伏,顯然怒氣未平。但他轉過身看向我時,眼底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決絕。
“桑桑,”他聲音沙啞,“我不能再留在這裏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雖然早有預料,但親耳聽到,還是像被瞬間抽空了力氣。
“李倩不會善罷甘休,她背後的人……更不會。”他痛苦地閉了閉眼,“我留在這裏,只會給你,給孩子們帶來危險。”
他拉起我的手,將一枚樣式古樸簡潔的銀色素戒放入我的掌心。
戒指還帶着他的體溫。
“這個你收好。”他深深地看着我,眼神專注而鄭重,像是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等我。等我處理好所有的事情,我一定回來找你。到時候,我們拍真正的婚紗照,好不好?”
我看着掌心的戒指,冰涼的觸感卻燙得我心口發疼。
我知道,他這一去,前路必定凶險萬分。
黑道家族的漩渦,豈是那麼容易掙脫的?
我沒有哭,也沒有挽留。
只是抬起頭,看着他布滿紅血絲卻依舊難掩俊朗的臉。
然後,我踮起腳尖,在他驚愕的目光中,輕輕地、生澀地,將自己的唇印在了他的唇上。
這是我的初吻。帶着鹹澀的淚意,帶着無盡的擔憂,和一種孤注一擲的祈盼。
他的身體僵住,隨即,更加用力地抱緊了我,回應了這個短暫卻深刻的吻,充滿了不舍與承諾。
分開後,我看着他,聲音輕得像嘆息:“戒指我收着。但陸承,我不要你承諾什麼。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如果……如果還有可能,我希望你還能是雲棲鎮的陸老師。”
平安就好。
做回那個陽光下帶着孩子們奔跑的陸老師,就好。
他紅着眼眶,重重地點頭,最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要將我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然後毅然轉身,大步離開,沒有再回頭。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最終消失在院門口。
我握緊掌心的戒指,冰涼的觸感抵着皮膚。
又一次。
我又一次站在了原地,看着在乎的人離開,陷入漫長的等待。
只是,這一次和等待周野不同。
那時是懵懂的、帶着不確定的期盼。
而這一次,我的心是滿的,也是空的。
滿是他留下的溫暖回憶和沉重承諾,空的是對他未知前途的恐懼和深深的無力感。
風吹過院子,卷起幾片落葉。
我低下頭,看着那枚素戒,在心裏輕輕地說:
“陸承,一定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