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元城的清晨,是被各種聲音喚醒的。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轆轆聲、遠處碼頭傳來的號子聲、小販們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以及“醉仙居”後廚傳來的第一聲刺耳的鍋鏟碰撞聲。
林寒聲的“床”,是廚房後雜物間裏一堆勉強鋪平的舊麻袋。每天,他都是在這片混雜着油煙、剩菜和黴味的空氣裏,被胖廚子老張的粗嗓門吼醒的。
“小林子!死哪去了?水缸都見底了!等着老子用唾沫炒菜嗎?”
林寒聲一個激靈,從並不踏實的睡眠中驚醒,迅速套上那件永遠帶着油污的粗布短褂,趿拉着快磨破底的布鞋,沖向後院的水井。
巨大的水井軲轆發出吱呀呀的呻吟,一桶桶冰冷的井水被提上來,倒入幾乎有他半人高的大木桶裏。裝滿後,他需要咬着牙,搖搖晃晃地將其拎進熱氣騰騰、油煙彌漫的廚房,倒入巨大的水缸。如此往復,直到那口能裝下他整個人還綽綽有餘的水缸被填滿。
這僅僅是開始。
劈柴、生火、清洗堆積如山的油膩碗碟、擦拭所有桌椅、將被各種湯汁濺得黏糊糊的地面拖幹淨…活計一件接着一件,永無止境。胖廚子老張脾氣暴躁,稍有不順心,罵罵咧咧是輕的,有時還會順手抄起炒勺給他一下。另一個老夥計周伯倒是心善些,偶爾會偷偷塞給他半個客人沒動過的饅頭,或是指點他哪裏做得能省些力氣。
酒樓雖小,卻是嘉元城底層江湖的一個縮影。南來北往的客人在這裏歇腳,喝幾碗劣質的燒刀子,吹噓着自己的見聞。林寒聲端着盤子穿梭在桌椅之間,耳朵裏不可避免地灌入了許多零碎的信息。
有抱怨漕幫壓價太狠的苦力,有吹噓自己剛從山裏挖到寶貝藥材的藥農,有神秘兮兮討論着哪個幫派又死了個堂口的江湖客,甚至偶爾,會有那麼一兩個穿着稍顯幹淨、氣質與周遭格格不入的人,壓低聲音談論着“仙師”、“丹藥”、“坊市”之類的詞匯。
每當聽到這些,林寒聲的心跳總會不由自主地加快。他低着頭,假裝認真擦拭旁邊的桌子,努力將那些只言片語記在心裏。仙師?坊市?那是不是意味着,這座龐大的嘉元城裏,真的隱藏着和他懷中那本書冊有關的世界?
但他不敢表露分毫。他只是一個最底層的小雜役,任何不切實際的好奇都可能引來麻煩。他牢記着父親的囑托:活下去。
一個月三個銅板的工錢,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掌櫃的管吃管住,吃的卻是客人剩下的殘羹冷炙,或是快餿了的飯菜。住的是四面漏風的雜物間。但林寒聲毫無怨言,他甚至感到一絲慶幸。至少,這裏能讓他活下來。
每天只有深夜,當醉醺醺的最後一批客人被送走,店門板哐當一聲閂上,胖廚子和老夥計各自回家後,這片小小的、油膩的天地才暫時屬於他。
身體早已累得散了架,每一塊肌肉都在尖叫抗議。但他總會強撐着,用冰冷的井水狠狠搓一把臉,驅散濃重的睡意,然後回到那間雜物間,小心翼翼地掩好門。
他不敢點燈,油燈需要耗油,被掌櫃的發現少不了又是一頓打罵。只能借着從門縫窗隙透進來的、城裏永不徹底熄滅的朦朧夜光,或者幹脆就在絕對的黑暗中,盤膝坐在那堆麻袋上。
努力回憶着書冊上那些模糊的圖案和感應氣感的方法,摒棄所有的雜念和身體的極度疲憊,嚐試進入那種玄而又玄的狀態。
進展緩慢得令人絕望。十次裏有九次,他只能感受到無邊的黑暗和身體的酸痛,那絲微弱的氣感如同狡猾的泥鰍,難以捕捉。偶爾成功的一次,引導那比發絲還細的暖流在體內艱難地移動一寸半寸,所帶來的緩解和增強幾乎微不可察。
但他從未想過放棄。
每一次極其細微的進步,每一次成功感應到氣感並引導它的瞬間,都會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充實和喜悅,遠遠超過了肉體上的疲憊。這成了他暗無天日的生活裏,唯一的光亮和希望。
他知道,這只是最微不足道的開始。那本書冊後面還有大量他完全看不懂的文字和更復雜的圖案。他需要食物,更需要錢,去買更多的食物來填補修煉帶來的驚人消耗——每次修煉過後,飢餓感都會加倍襲來。他甚至需要錢去買一盞最便宜的油燈,或者幾根蠟燭,讓他能看清書上的內容。
三個銅板,遠遠不夠。
他開始更加拼命地幹活,主動包攬更多活計,希望能得到掌櫃的賞識,多加幾個工錢。他甚至趁着每天清晨去碼頭附近倒垃圾的機會,瞪大了眼睛,希望能撿到一些別人丟棄但尚可利用的東西。
日子就在這重復的艱辛和渺茫的希望中,一天天流逝。林寒聲像一顆被扔進石縫裏的種子,在無人看見的角落,依靠着一點點微薄的水分和養分,頑強地、掙扎地,想要發出屬於自己的嫩芽。
酒樓小二的日子,枯燥、疲憊、看不到盡頭。但懷揣着那個不能言說的秘密,每一次呼吸,都離那個凡俗世界更遠,離那條波瀾壯闊卻又危機四伏的仙路,更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