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教師辦公室裏，死一般的寂靜。
空氣仿佛凝固了，連窗外的蟬鳴聲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目瞪口呆地看着場中那兩個對峙的主角。
賀校長的臉，已經從煞白變成了醬紫色，嘴唇哆嗦着，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完了！
這下徹底完了！
新鄉長第一次來學校視察，就被自己學校的老師指着鼻子罵！這傳出去，他這個校長還幹不幹了？整個雲溪鄉教育系統的臉，都丟盡了！
秦雪玥吼出那句話後，也有些後悔了。
她看着林淵那張同樣寫滿了錯愕和無辜的臉，再看看周圍同事們驚恐的表情，心底的怒火退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後怕和委屈。
眼眶一紅，金豆豆就在眼眶裏打轉。
就在這尷尬到能用腳趾摳出三室一廳的氣氛中，被罵的當事人林淵，終於從石化狀態中緩了過來。
他沒有像衆人想象中那樣勃然大怒，也沒有拂袖而去。
他只是有些無奈地撓了撓頭，臉上露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然後，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
他對着秦雪玥，非常標準地鞠了一躬。
“對不起。”
他的聲音不大，但充滿了誠懇。
“秦老師，我爲我剛才那個不合時宜並且帶有嚴重歧義的玩笑，向您鄭重道歉。”
他直起身，看着眼睛瞪得溜圓的秦雪玥，語氣真誠地解釋道：“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問問，昨天那只蘆花雞，回家後還聽話嗎？有沒有再亂跑？”
蘆花雞？
聽到這三個字，秦雪玥猛地一怔。
辦公室裏其他人也是一臉茫然。
什麼情況？怎麼還扯上雞了？
林淵嘆了口氣，用一種自嘲的語氣，對着全辦公室的老師說道：“看來大家對我這個新鄉長，還是有點誤會。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吧。”
他三言兩語，便把昨天傍晚在飯館裏，那場由一只雞引發的“英雄救美”事件，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
當然，他隱去了王二麻子挑釁的部分，只講了有趣的那一段。
隨着他的講述，辦公室裏所有人的表情，都開始變得精彩紛呈起來。
從最初的驚恐，到中途的恍然大悟，再到最後的忍俊不禁。
當林淵講到自己用一把三條半腿的破椅子，就把那只“身手矯健”的蘆花雞給“制服”了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女老師，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聲笑，就像一個開關，瞬間打破了房間裏凝固的氣氛。
“哈哈哈！”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哎喲，秦老師，你這反應也太大了！”
辦公室裏爆發出善意的哄堂大笑。
秦雪玥的臉，此刻已經紅得能滴出血來。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終於明白，自己是徹徹底底地誤會了人家。
人家是好心幫忙，還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結果被自己當衆罵得狗血淋頭。
這……這讓她以後還怎麼見人啊！
“我……”她看着林淵，嘴唇動了動，羞愧得說不出話來。
“沒關系，是我說話的方式有問題。”林淵笑着擺了擺手，主動給她遞了個台階，“正好，這也給我提了個醒。以後在工作和生活中，一定要注意言辭的準確性，避免產生不必要的誤會。今天這事，我看就當是秦老師給我這個新鄉長，上了生動的第一課嘛！大家說好不好？”
“好！”老師們齊聲應道，氣氛徹底活躍了起來。
一場眼看就要演變成重大“政治事故”的尷尬，就被林淵用這種自嘲和幽默的方式，輕描淡寫地化解了。
賀校長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像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他看着林淵的眼神，充滿了感激和敬佩。
這位年輕的林鄉長，不僅沒有官架子，這處理突發事件的情商和手腕，也太高明了！
秦雪玥看着眼前這個談笑風生，三言兩語就掌控了全場，還處處爲自己解圍的年輕鄉長，心裏五味雜陳。
羞愧，感激，還有一絲……她自己也說不清的好奇。
調研繼續進行。
賀校長按照準備好的稿子，開始向林淵匯報學校的光榮歷史和取得的各項成績。
林淵聽了一會兒，卻打斷了他。
“賀校長，感謝您的介紹。不過，比起聽報告，我更想看點真實的東西。”
他轉頭看向還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的秦雪玥。
“秦老師，聽說你是咱們學校最優秀的青年教師。能不能麻煩你，帶我去你班裏最困難，住得最偏遠的一個學生家，做個家訪？”
這個提議，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去村委會，不去鄉賢家，直接要去最窮最偏遠的學生家？
這……這也不按套路出牌啊！
秦雪玥也有些意外，但看到林淵那真誠的目光，她還是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好。”
於是，這場本該在辦公室裏喝茶看材料的調研，畫風一轉，變成了一場說走就走的“鄉村大冒險”。
秦雪玥班裏最困難的學生，叫李小丫，住在離鄉裏十幾裏地外的黑石溝。
那個地方，連土路都沒有。
林淵拒絕了賀校長要派車的“好意”，只帶着秦雪玥和堅持要同行的張浩，三人步行，朝着大山深處走去。
剛下過雨，山路泥濘不堪。
林淵那雙嶄新的皮鞋，很快就裹上了一層厚厚的黃泥，變得面目全非。
秦雪玥穿着帆布鞋，走得比他穩當多了。她幾次想開口提醒林淵注意腳下，但一想到早上那尷尬的一幕，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一路上，林淵都在向秦雪玥詢問着孩子們的情況。
從每個年級有多少學生，到孩子們每天要走多遠的山路上學，再到留守兒童的心理健康問題。他問得非常仔細，完全不像是在走過場。
他們翻過一座山梁，眼前出現了一副讓林淵觸目驚心的畫面。
幾個七八歲大的孩子，背着沉重的書包，正手腳並用地攀爬着一段幾乎是垂直的陡坡。其中一個最小的女孩，腳下一滑，連人帶書包滾了下來，摔在泥地裏，哇哇大哭。
秦雪玥驚呼一聲，連忙跑了過去。
林淵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大步流星地沖過去，將那個滿身是泥的小女孩抱了起來，用自己的袖子，輕輕地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和泥污。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他。
“叔叔，我的書……溼了。”
林淵撿起她那本已經被泥水浸溼的語文課本，心情無比沉重。
他們終於抵達了李小丫的家。
那是一座用黃土和茅草搭建的，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倒的土坯房。
家裏只有一個年邁的奶奶，帶着三個孫子孫女。父母，都在遙遠的南方城市打工，一年才回來一次。
屋子裏家徒四壁，最值錢的家當，可能就是牆上貼滿的那幾十張獎狀。
昏暗的燈光下，幾個孩子圍在一張破舊的小桌子旁，趴在上面寫作業。桌子太矮，他們只能弓着背，幾乎是趴在桌面上。
看到這一幕，林淵的眼眶，有些發熱。
回來的路上，氣氛一直很沉重。
夕陽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秦雪玥看着身邊這個一直沉默着的年輕鄉長，他那雙擦得鋥亮的皮鞋，此刻已經完全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她心中的那點偏見和誤會，早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觸動。
她終於鼓起勇氣，主動開口了。
她的聲音在安靜的山谷裏，顯得格外清晰。
“林鄉長，我們雲溪鄉之所以這麼窮，孩子們上學之所以這麼苦，歸根結底，就是一個原因。”
她停下腳步，轉過頭，看着林淵，眼神裏充滿了從未有過的認真和期盼。
“路。”
“要想讓孩子們能平安地走出大山，首先，得讓一條像樣的路，能走進我們這大山裏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