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
顧婉虞的小院裏已經飄起了淡淡的草藥香。
她正站在廊下,看碧桃指揮着兩個小丫鬟給新移栽的幾株蘭草澆水。
自那日楊慎之暗中出手替她解圍後,府裏的風向似乎微妙地變了。
那些原本等着看她笑話的下人,
如今見了她,都恭敬地垂下頭,不敢再有絲毫怠慢。
“小姐,您看,這株‘玉簪’長得多好。”
碧桃獻寶似的指着一盆葉片肥厚、青翠欲滴的蘭草。
顧婉虞彎下腰,指尖輕輕拂過葉面,
心中卻並不似表面這般平靜。她清楚,楊慎之的維護只是一時,
要想在這深宅大院裏真正立足,她必須擁有自己的力量。
而這力量的源頭,便是楊家真正的掌權者——楊老夫人。
正思忖間,院外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
一個婆子領着二房的王管事,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身後還跟着幾個膀大腰圓的仆婦,手裏押着一個瑟瑟發抖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顧婉虞認得,是她院裏負責灑掃的,
名叫小禾,才不過十三四歲,膽子比兔子還小。
“大少夫人!”王管事一見顧婉虞,
便扯着嗓子喊了起來,那副公事公辦的嘴臉裏,
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我們二夫人房裏丟了東西,
是老夫人前年賞下的赤金點翠鳳尾簪,貴重得很!
有人瞧見,就是你院裏的這個小蹄子,
鬼鬼祟祟地在二夫人院子外頭晃悠。還請大少夫人給個交代!”
這番話聲音極大,半個楊府怕是都聽見了。
碧桃臉色一變,立刻上前一步,擋在顧婉虞身前:
“王管事,你說話可要講證據!憑什麼說我們院裏的人偷了東西?”
“證據?”王管事冷笑一聲,指着抖成一團的小禾,
“她做賊心虛的模樣,就是最好的證據!搜!給我仔細地搜!
不光要搜她的身,這院子也得一寸寸地給我翻過來!”
他話音剛落,身後的仆婦們便要上前動手。
“住手。”
顧婉虞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冷意。
那幾個仆婦的腳步頓時一滯。
王管事沒想到她會出聲阻攔,吊着三角眼道:
“大少夫人,這可是二夫人的意思,您要是護短……”
“我不是護短。”顧婉虞緩緩走下台階,
目光平靜地落在王管事臉上,“我只是在維護楊家的規矩。
王管事是府裏的老人了,難道不知道,
沒有老夫人的命令,誰敢隨意搜查主子的院落?”
一句話,就將二夫人的“意思”,壓在了楊家“規矩”之下。
王管事臉色一僵,他本想借着二夫人的勢,
給這個新來的大少夫人一個下馬威,
讓她在衆人面前丟盡臉面,卻沒想到被她輕飄飄一句話就堵了回來。
“這……”
正在他騎虎難下之際,一個沉穩的聲音從院外傳來。
“既然大少夫人提到了規矩,那便都去我的壽安堂,
當着我的面,把事情說清楚。”
衆人聞聲望去,
只見楊老夫人身邊的吳媽媽帶着幾個下人,正站在院門口。
壽安堂內,檀香嫋嫋。
楊老夫人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大椅上,
手中捻着一串蜜蠟佛珠,神情看不出喜怒。
二夫人李氏坐在一旁,用帕子按着眼角,一副心疼不已的模樣:
“老夫人,那可是您賞我的簪子,
我平日裏碰都不舍得碰一下,誰知道……這賊人膽子也太大了。”
她的目光時不時地掃向跪在堂下的顧婉虞和小禾,怨毒之意毫不掩飾。
顧婉虞立於堂中,身姿筆挺,面上不見絲毫慌亂。
楊老夫人停下手中的佛珠,看向顧婉虞:“婉虞,你怎麼看?”
這是在考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顧婉虞身上。
如果她處理不好,不僅“治家不嚴”
的帽子要扣在頭上,更會徹底失去老夫人的信任。
顧婉虞躬身一禮,不疾不徐地開口:
“回老夫人,此事尚有諸多疑點。
其一,小禾只是個灑掃丫鬟,平日裏連我的內室都進不得,
如何能悄無聲息地潛入二夫人的院落,盜走如此貴重的簪子?
其二,王管事口中的‘有人瞧見’,這個‘有人’是誰?
在何時何地瞧見?這些都未曾問明,便直接定罪,未免過於草率。”
她條理清晰,字字在理,讓原本想看熱鬧的衆人都不禁暗暗點頭。
二夫人李氏臉色一沉:“大少夫人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我還會冤枉一個下人不成?那簪子是我房裏丟的,
我的人親眼看見她行跡可疑,難道還有假?”
“二嬸娘莫急。”顧婉虞語氣依舊平和,
“我並非懷疑二嬸娘,只是凡事講求一個證據確鑿。
若真是小禾手腳不幹淨,我絕不姑息。
但若她是被人冤枉,我也不能讓她平白受了這天大的委屈。”
她轉向楊老夫人,再次躬身:“懇請老夫人給媳婦一個時辰的時間,
媳婦定會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給二嬸娘和府裏一個交代。”
楊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雙歷經風霜的眼中閃過一絲贊許。
不卑不亢,有理有據,面對刁難還能保持這份鎮定,倒有幾分當家主母的氣度。
“好。”楊老夫人緩緩開口,“就給你一個時辰。”
她又轉向面色鐵青的二夫人:“你也別在這兒坐着了,
跟着去看看。我倒要瞧瞧,婉虞是如何查案的。”
這話一出,二夫人李氏的臉色更難看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回到了事發的二夫人院落。
顧婉虞沒有急着去搜查,而是先將跪了半天、
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的小禾扶了起來,
溫聲細語地問她:“你別怕,仔細想想,
你今天都去了哪裏,做了些什麼,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小禾感受到她手心傳來的溫度,原本慌亂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抽噎着說:“奴婢……奴婢今早就是按規矩,
給各處送換洗的幹淨布巾……送到二夫人院門口時,
聽見裏面有小少爺的哭鬧聲和瓷器摔碎的聲音,
奴婢不敢進去,就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後來,王管事就帶人出來了……”
瓷器摔碎的聲音?
顧婉虞心中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
她安撫地拍了拍小禾的肩膀,目光轉向院內。
二夫人的院子收拾得富麗堂皇,
一株高大的玉蘭樹下,擺着幾盆名貴的杜鵑。
“二嬸娘,”顧婉虞開口,
“可否讓我看看您平日裏放置那支鳳尾簪的地方?”
二夫人冷哼一聲,不情不願地領着她進了內室。
梳妝台上一片狼藉,幾個首飾盒子都敞開着,似乎被人翻動過。
顧婉虞仔細查看了一番,
目光最終落在了梳妝台旁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裏有一道極淡的劃痕,像是被什麼東西拖拽過。
她順着劃痕的方向看去,視線落在了窗邊一盆半人高的滴水觀音上。
“大少夫人,你看夠了沒有?一個時辰可快到了!”二夫人不耐煩地催促道。
顧婉虞沒有理她,而是徑直走到那盆滴水觀音前,
蹲下身,撥開肥大的葉片。
只見溼潤的泥土上,有一個小小的、新翻動過的痕跡。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顧婉虞沒有用手,而是從頭上拔下一根銀簪,
小心翼翼地探入那處鬆軟的泥土中,輕輕一挑。
叮——
一聲脆響。
一枚赤金色的東西,從泥土裏被挑了出來,帶着溼泥,滾落在地。
不是完整的簪子。
而是一截斷裂的鳳尾。
緊接着,她又挑出了幾截,拼湊起來,正是那支赤金點翠鳳尾簪,
只是已經斷成了好幾截,簪頭上的點翠也脫落了一塊。
二夫人李氏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這……這是怎麼回事?”她喃喃自語,眼中滿是驚慌。
“二嬸娘,您看這簪子的斷口。”顧婉虞將一截斷簪遞到她面前,
聲音清冷,“這斷口參差不齊,不像是被人刻意折斷,
倒像是……被重物砸過,或是從高處摔下所致。”
她的話音未落,一個怯怯的童聲從門外傳來。
“娘……我不是故意的……”
衆人回頭,只見二房六歲的小少爺楊鴻,
正抓着門框,小臉上滿是淚痕。
“我……我拿了娘的漂亮簪子玩……
不小心從桌子上摔下去了……我怕娘罵我,
就把碎掉的簪子埋……埋在花盆裏了……”
真相大白。
整個院子刹那間靜得落針可聞。
王管事和那幾個仆婦早已面如土色,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二夫人李氏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最後化爲一片死灰。
她精心策劃的一場戲,本想讓顧婉虞身敗名裂,
結果卻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把自己兒子給抖了出來,成了整個楊府的笑話。
“老夫人……”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朝着壽安堂的方向,聲音裏帶着哭腔。
顧婉虞卻沒再看她,而是俯身撿起那幾截斷簪,
用帕子仔細擦拭幹淨,對身邊的碧桃說:
“去請府裏最好的金匠師傅來,看看還能不能修復。”
她又轉向早已呆住的小禾,溫和地說道:
“沒事了,回去喝碗安神湯,好好歇着吧。”
這一番處置,既揭露了真相,又保全了二房小少爺的顏面,
還安撫了受驚的丫鬟,滴水不漏,盡顯當家主母的風範。
一直站在不遠處,默默看着這一切的吳媽媽,
眼中閃過一絲真正的激賞。她轉身快步離去,
將這裏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回稟給了楊老夫人。
當晚,壽安堂傳下話來。
二夫人李氏教子不嚴,誣陷旁人,罰禁足三月,
抄寫《女誡》百遍,院中事務暫由賬房接管。
王管事顛倒黑白,仗勢欺人,杖責二十,發配到城外莊子。
消息傳開,整個楊府內宅爲之一靜。所有人都明白,
這位新來的大少夫人,絕非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夜深人靜,顧婉虞坐在燈下,手裏摩挲着一枚小巧的黃楊木鑰匙。
這是傍晚時分,吳媽媽親手送來的。
“老夫人說了,府裏的藥材庫,
以後就由大少夫人您來掌管。”
這把鑰匙,比任何賞賜都來得沉重。
它代表着楊老夫人真正的認可,
也意味着她正式踏入了楊家權力的中心。
門被輕輕推開,一股熟悉的冷香伴着夜風潛入。
楊慎之走了進來。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常服,少了幾分白日的凌厲,多了幾分夜的深沉。
他的目光在桌上的那把鑰匙上停留了一瞬,什麼也沒說。
顧婉虞站起身,爲他倒了杯熱茶。
“今日之事,我聽說了。”他接過茶杯,指腹輕輕摩挲着溫熱的杯壁,聲音低沉。
“一點內宅的瑣事罷了。”顧婉虞垂下眼簾。
楊慎之看着她,燈火下,
她纖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淺淺的陰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
他忽然覺得,自己之前對她的判斷,或許有些片面。
她就像一本被封存的古籍,初看平平無奇,
可一旦翻開,裏面卻藏着意想不到的智慧與風骨。
“你做得很好。”他放下茶杯,說了一句。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誇贊她。
顧婉虞心中微瀾,面上卻只是淡淡一笑:
“是家主爲我掃清了障礙,我才能放開手腳。”
她指的是上次賬目的事。她知道,他都看在眼裏。
楊慎之沒有接話,而是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精致的木盒,
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這是什麼?”
“打開看看。”
顧婉unyu疑惑地打開盒蓋,一股清冽的幽香撲面而來。
只見錦緞的襯墊上,靜靜地躺着一塊色澤墨綠、
紋理奇特的茶磚。
“這是……‘空谷幽蘭’?”顧婉虞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這是一種極爲罕見的貢茶,產自南疆的懸崖峭壁,
據說沖泡後滿室皆是蘭花之香,有靜心安神之效。
她前幾日看醫書時,曾跟碧桃隨口提過一句,
說若能得此茶,對她的失眠之症或許有益。
沒想到,他竟記住了,還爲她尋了來。
“京城僅此一塊。”楊慎之的語氣依舊平淡,
仿佛只是送出了一件尋常物件。
顧婉虞蓋上盒蓋,心中五味雜陳。
嫁入楊府,她本已心如死灰,只想安穩度日。
可這個男人,卻一次又一次地,在她冰封的心湖上,投下一顆顆石子。
他不動聲色地維護,他恰到好處的援手,還有此刻這無聲的饋贈……
這一切,都讓她感到陌生,甚至有些無措。
“多謝家主。”她輕聲說道。
“早些歇息。”楊慎之站起身,沒有再多留片刻,轉身離開了。
顧婉虞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許久沒有動。
她低頭看着手中的木盒,那清冽的蘭香,
似乎透過盒蓋,絲絲縷縷地鑽入她的心脾。
內宅初穩,可她知道,這只是開始。二夫人李氏的恨意,
旁支各房的覬覦,都像潛伏在暗處的毒蛇,隨時會撲上來。
而楊慎之……這個深不可測的男人,他又到底在想什麼?
她握緊了手中的藥庫鑰匙,又摸了摸那塊溫潤的茶磚。
前路漫漫,她唯有步步爲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