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爐的紅光在昏暗的遺跡大廳中跳動，空氣裏彌漫着一股足以讓神明墮落的香氣。
那是“神之酵母”發酵後面團受熱膨脹釋放出的麥香，混合着龍尾肉在高溫下油脂爆裂的焦香。埃爾裏克戴着隔熱手套，從古老的石爐中拖出那個巨大的托盤。面包呈現出完美的金褐色，表面有着由於快速膨脹而形成的誘人裂紋，輕輕一按，蓬鬆得像是一團剛摘下來的雲彩。
希爾維亞坐在石階上，手中的“靜謐之月”已經歸鞘，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銀質的餐刀。她盯着那塊面包，喉嚨極其明顯地滾動了一下，原本總是冷若冰霜的臉上，此刻寫滿了毫不掩飾的渴望。
“三千年的等待，只爲了這一刻。”埃爾裏克笑着切下一塊冒着熱氣的面包，夾上一片炙烤得滋滋作響的龍尾肉，遞了過去，“請慢用，殿下。小心燙。”
希爾維亞沒有說話，她伸出手，動作虔誠得像是在進行某種授勳儀式。指尖觸碰到面包的瞬間，那種溫熱、柔軟的觸感順着神經末梢直抵大腦皮層。
她張開嘴，準備迎接這場味覺的洗禮。
就在這時。
“嘀嗒。”
一滴粘稠的、散發着腥臭味的黑色液體，毫無征兆地從高聳的穹頂滴落。
它沒有落在地上，也沒有落在希爾維亞身上，而是精準地、不偏不倚地——滴落在了那是塊即將送入口中的面包正中央。
那一瞬間，世界靜止了。
金黃的面包迅速被黑色液體腐蝕，冒出“滋滋”的白煙，原本誘人的香氣瞬間變成了一股令人作嘔的酸臭味。
希爾維亞的手僵在半空。她看着那塊被毀掉的傑作，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頭。
那雙祖母綠的眸子裏，原本的期待和愉悅在零點一秒內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虛無。那不是憤怒，因爲憤怒是有溫度的。這是一種絕對的、純粹的毀滅意志。
穹頂之上的黑暗中，兩盞如同探照燈般的金黃色豎瞳驟然亮起。
緊接着，是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那個一直隱藏在岩層之下、曾在風雪夜裏讓大地顫抖的“心跳聲”的主人，終於現出了真身。
轟！
一個龐大的黑影重重地砸在地板上，震得整座大廳一陣搖晃。
那是一頭足有三層樓高的巨獸。它看起來像是一頭狼，但全身覆蓋着不斷流動的黑色角質層，背脊上生滿了如同劍戟般的倒刺。最詭異的是它的嘴——那並不是普通的狼吻，而是從嘴角一直裂到耳根，裏面密密麻麻地長滿了三層環狀的利齒，猩紅的長舌像蛇信一樣在空氣中甩動，不斷滴落下那種腐蝕性的黑水。
“暴食者……芬裏爾的亞種？”埃爾裏克臉色驟變，迅速後退，手中的書本飛快翻動，“不，不對。看它身上的紋路，那是‘血月’的詛咒印記！這是一頭在黃金紀元末期被人工培育出來的‘戰爭吞噬獸’！它沒死，它一直在這裏沉睡！”
巨獸低吼一聲，那聲音像是在破風箱裏拉動生鏽的鋸條。它並沒有理會埃爾裏克，而是死死地盯着希爾維亞——或者說，盯着她手裏那塊散發着神代魔力氣息的面包。
對於這頭被餓了三千年的怪物來說，那塊面包裏蘊含的高純度能量，比任何血肉都要誘人。
它伏低身體，後腿肌肉緊繃，那一瞬間爆發出的殺氣讓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粘稠起來。
“吼——！”
巨獸咆哮，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撲了過來。
“殿下！閃避！它的唾液能融化秘銀！”埃爾裏克大吼。
希爾維亞沒有閃。
她依然坐在石階上，手裏還端着那個盤子。她只是輕輕地把盤子放在身邊的台階上，動作輕柔得像是怕驚醒了嬰兒。
然後，她站了起來。
沒有任何預備動作，沒有屈膝蓄力。
就在巨獸那張血盆大口即將把她連同台階一起吞下的瞬間，一道銀光乍現。
鏘！
尖銳的金鐵交鳴聲幾乎震碎了埃爾裏克的耳膜。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放慢。
希爾維亞單手持劍，那柄纖細的“靜謐之月”此刻正死死地抵在巨獸最堅硬的一顆獠牙上。她那看似纖細的手臂紋絲不動，腳下的晶石地板卻因爲承受了巨大的沖擊力而崩裂出無數道蛛網般的裂紋。
雙方的體型差距是如此懸殊，就像是一只螞蟻擋住了一頭大象。
但大象停住了。
希爾維亞抬起頭，亂發飛舞，露出了那雙令人心悸的眼睛。
此刻，那雙眼睛不再是純粹的祖母綠，瞳孔深處竟然泛起了一圈猩紅色的光暈。那是屬於“血月”的顏色，是高等精靈極力否認、視爲禁忌的“戰血”特征。
“你弄髒了。”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金屬般的冷硬質感。
“我的。早飯。”
每一個字吐出，她身上的氣勢就暴漲一分。原本無形的鬥氣此刻竟然實體化，化作銀紅色的火焰在她周身燃燒。
“滾！”
隨着一聲低喝，希爾維亞手腕一抖。
劍刃在方寸之間產生高頻震動。
崩！
那顆比鋼鐵還要堅硬十倍的巨獸獠牙，竟然被硬生生震斷。
巨獸發出一聲痛呼，龐大的身軀被一股怪力掀翻，向後滑行了十幾米，撞倒了一排食材櫃。
但這並沒有讓它退縮，反而激起了它的凶性。作爲遠古兵器，痛覺只會讓它更加狂暴。
它迅速翻身而起，背上的倒刺突然豎立，根部閃爍起暗紅色的光芒。
“小心！那是廣域魔力掠奪！”埃爾裏克驚呼，“它要吸幹這裏的以太！”
果然，隨着巨獸的呼吸，大廳裏原本充沛的魔力開始瘋狂向它匯聚。牆壁上的光球黯淡了，空氣變得稀薄。巨獸身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體型竟然又膨脹了一圈。
它張開嘴，一顆暗紅色的能量球在喉嚨深處凝聚。
“毀滅咆哮！”
能量球噴射而出，帶着毀滅一切的高溫和沖擊波，直沖希爾維亞而來。
這已經不是物理層面的攻擊，而是足以轟平半個山頭的魔法炮擊。
希爾維亞看着那團紅光，沒有後退半步。她深吸一口氣，心髒劇烈跳動，那個困擾了她百年的“詛咒”——那股在血液裏奔涌的、想要撕碎一切的沖動，在這一刻徹底決堤。
她不再壓抑。
“奧義·逆月·斷空。”
她雙手握劍，高舉過頭。劍身上的月光紋路瞬間變成了血紅色。
斬。
簡單直接的一記豎劈。
沒有花哨的技巧，只有極致的速度和力量。
一道紅色的劍氣如同彎月般飛出，迎着那顆能量球撞了上去。
並沒有發生劇烈的爆炸。
因爲劍氣太快，太鋒利。它直接將那顆能量球從中間剖開，一分爲二。
被切開的能量球擦着希爾維亞的身體飛過，轟擊在她身後的牆壁上，炸出兩個巨大的深坑。
而劍氣去勢不減，直奔巨獸而去。
巨獸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脅，它試圖閃避，但龐大的身軀此刻成了累贅。
噗嗤。
劍氣切開了它堅硬的角質層，在它的胸口留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黑色的血液噴涌而出，落在地上發出“滋滋”的腐蝕聲。
“吼——！！！”
巨獸痛苦地咆哮，它意識到眼前這個“小東西”並不是獵物，而是獵人。
它改變了戰術。它的身體突然變得模糊，化作一團黑色的煙霧，在大廳裏高速移動。這是它的種族天賦——暗影潛行。
它消失了。
埃爾裏克的眼睛根本跟不上它的速度，只能看到空氣中偶爾閃過的殘影。
“左邊！不，上面！”埃爾裏克焦急地大喊。
希爾維亞閉上了眼睛。
既然看不見，那就不用看。
她站在原地，垂下手中的劍。她在聽。
不是聽聲音，而是聽“食欲”。
這頭野獸的貪婪，就像是黑夜裏的火把一樣刺眼。
呼——
一陣腥風從背後襲來。
巨獸從暗影中躍出，利爪直取希爾維亞的後心。
就在利爪觸碰到風衣的瞬間，希爾維亞動了。
轉身，滑步，上挑。
動作連貫得如同排練過千百次。
“靜謐之月”化作一道流光，精準地刺入了巨獸的前爪掌心，然後順勢一絞。
巨獸慘叫着想要後退，但希爾維亞沒有給它機會。
她欺身而上，整個人貼進了巨獸的懷裏——這是最危險的距離，也是劍士的屠宰場。
“第一刀，去皮。”
劍光閃爍。巨獸腹部的堅硬鱗片像紙片一樣被削飛。
“第二刀，剔骨。”
劍鋒順着肌肉紋理切入，挑斷了巨獸的前肢腳筋。
“第三刀……”
希爾維亞的聲音越來越冷，動作越來越快。她在巨獸龐大的身軀上跳躍、騰挪，每一次落腳都伴隨着一次致命的斬擊。她不像是在戰鬥，更像是在進行一場殘忍而華麗的烹飪預處理。
巨獸瘋狂地掙扎，它噴吐毒霧，甩動尾巴，甚至試圖用身體壓死希爾維亞。
但沒用。
開啓了“戰血”模式的希爾維亞，各項身體機能都提升到了一個非人的境界。她就像附骨之疽，死死地黏在巨獸的死角。
最後，巨獸終於恐懼了。它從未見過如此瘋狂的生物。它想要逃，想要回到地下去沉睡。
它用盡最後的力氣，撞向大廳的牆壁，試圖打通一條逃生通道。
“想跑？”
希爾維亞踩着巨獸的背脊，高高躍起。
她在空中翻轉身體，頭下腳上，劍尖直指巨獸的後頸——那是脊椎的中樞。
“那也要先把賬結了！”
希爾維亞的瞳孔中紅光大盛。
“奧義·墜星。”
她整個人化作一顆銀紅色的流星，帶着萬鈞之力轟然落下。
噗——！
長劍毫無阻礙地貫穿了巨獸的後頸，深深地釘入了地板之中。
巨大的沖擊力讓巨獸的腦袋重重地砸在地上，將晶石地面砸出了一個大坑。
它抽搐了幾下，眼中的金光迅速黯淡，最終徹底不動了。
大廳裏恢復了死寂。
只有希爾維亞粗重的呼吸聲。
她依然保持着半跪在巨獸頭頂的姿勢，雙手握着劍柄。汗水順着她的臉頰滑落，滴在黑色的獸皮上。
良久，她緩緩拔出劍。
隨着劍身抽出，帶起一串黑色的血珠。她隨手挽了個劍花，振落血跡，然後將劍插回鞘中。
“咔噠。”
這一聲輕響，宣告了戰鬥的結束。
希爾維亞從巨獸屍體上跳下來，腳步有些踉蹌。剛才那種狂暴的狀態透支了她太多的體力，那股“戰血”退去後，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疲憊感。
埃爾裏克快步跑過來，手裏拿着一瓶恢復藥劑：“殿下！您沒事吧？剛才您的狀態……”
他看到了希爾維亞的眼睛。那抹猩紅雖然已經淡去，但依然殘留着一絲令人不安的戾氣。
希爾維亞沒有接藥劑。她擺了擺手，推開埃爾裏克，徑直走向那塊掉在地上的台階。
那裏，躺着那塊已經變成一灘黑色糊狀物的面包。
她蹲下身，盯着那團東西看了很久，背影顯得無比蕭索和落寞。
“……沒了。”她低聲喃喃，“神之酵母……沒了。”
埃爾裏克愣了一下，心中的緊張感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哭笑不得的無奈。剛剛手撕了遠古凶獸的女戰神，現在竟然像個丟了糖果的小女孩一樣蹲在地上畫圈圈。
“那個……殿下。”埃爾裏克蹲在她身邊，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那個巨大的石爐，“其實，剛才那個面團比較大，我烤了兩盤。另一盤還在爐子裏溫着，絕對沒被污染。”
希爾維亞的耳朵瞬間豎了起來。
她猛地轉過頭，眼睛裏哪裏還有什麼戾氣，只剩下兩盞名爲“食欲”的大燈泡。
“真的？”
“真的。而且這頭怪物的肉……”埃爾裏克指了指旁邊的巨獸屍體，推了推眼鏡，恢復了學者的嚴謹，“根據古籍記載，吞噬獸的肉雖然酸澀不可食，但在它的心髒部位，有一塊極其珍貴的‘月光軟骨’。據說那是天下最脆、最鮮美的部位，口感堪比極地冰筍。”
希爾維亞站了起來。
她看了一眼那具龐大的屍體，眼神瞬間變了。不再是看敵人的眼神，而是看食材的眼神。
“埃爾裏克。”
“在。”
“生火。拿刀。我要加餐。”
……
半小時後。
巨獸的屍體已經被肢解處理（當然是希爾維亞動的手，手法專業得讓埃爾裏克懷疑她是不是兼職過屠夫）。
大廳中央重新燃起了篝火。
希爾維亞手裏拿着一串烤得金黃酥脆的“月光軟骨”，另一只手抓着一塊巨大的、重新出爐的面包。
她狠狠地咬了一口面包，又咬了一口脆骨。
“咔嚓。”
脆骨在齒間碎裂，爆出鮮美的汁水；面包鬆軟香甜，撫慰着空虛的胃袋。
希爾維亞閉上眼睛，臉上露出了來到這個世界後最放鬆、最滿足的表情。
“唔……好吃。”
她含糊不清地說道，嘴角沾着面包屑。
埃爾裏克坐在一旁，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樣子，手中的筆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着什麼。
觀察記錄：第12天。
對象：希爾維亞。
特征確認：體內確實流淌着‘紅月’一系的戰精靈血脈。戰鬥時會進入‘狂化’狀態，性格變得極度好戰且殘暴。
副作用：狂化後會產生極度的飢餓感。
應對方案：投喂。大量投喂。只要吃飽了，就是無害的。
備注：她生氣的點不是被襲擊，而是食物被浪費。這是一個致命的弱點，也是控制這把‘兵器’的關鍵。當然，我更願意稱之爲——萌點。
合上筆記，埃爾裏克抬頭看向穹頂。
剛才那頭巨獸出現時，大廳的頂部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透過縫隙，他隱約看到了一抹不祥的紅色。
“吃飽了嗎，殿下？”他輕聲問道。
“七分飽。”希爾維亞咽下最後一口面包，舔了舔手指，“如果再有一碗湯就更好了。”
“湯會有的。”埃爾裏克站起身，目光投向大廳深處的另一扇門。那裏通向遺跡的核心區，也是“味覺賢者”真正的實驗室。
“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得先解決一個小問題。”
他指了指那扇門。
門縫裏，正不斷滲出絲絲縷縷的黑氣。那氣息和剛才那頭巨獸身上的如出一轍，但更加濃鬱，更加古老。
“看來，我們剛剛殺掉的，只是看門狗。”埃爾裏克苦笑，“真正的主人，似乎不太歡迎我們。”
希爾維亞擦了擦嘴，重新站起身。
她拍了拍肚子，手按在了劍柄上。
“不歡迎？”
她挑了挑眉，眼中閃過一絲吃飽喝足後的慵懶，以及屬於強者的傲慢。
“那就打到他歡迎爲止。”
她邁步向前，銀發在身後飛揚。
“正好，剛吃完，需要運動一下消消食。”
兩人的身影再次沒入黑暗。
而那頭倒在地上的巨獸屍體，傷口處的黑色血液並沒有凝固，而是像活物一樣緩緩蠕動，最終匯聚成一個詭異的符文，朝着大廳深處遊去。
在那看不見的深淵裏，命運的齒輪加速轉動，等待着這對貪吃的旅人，將是黃金紀元最黑暗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