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的山林，和白日裏是兩副面孔。
林風貼着輕身符，腳步輕得像一片葉子落在泥地上。月光很淡，被茂密的樹冠切得支離破碎，落在地上只剩些斑駁的碎影。四周黑黢黢的，只有蟲鳴，一聲接一聲，嘶啞綿長。
他走得極慢。
每一步都先試探，踩實了，才挪下一步。眼睛早已適應了黑暗，能勉強分辨出樹幹、灌木、地面上隆起的樹根輪廓。耳朵豎着，捕捉着一切異常的聲響。
青鸞果的效果還在。
那種奇妙的感知像一張無形的網，以他爲中心向四周擴散。他能“聽”到十丈外一只田鼠在草叢裏窸窣爬動，能“看”到二十丈外一棵老樹樹幹上趴着的蟬蛻，甚至能隱約感覺到更遠處……有兩個人形的“熱源”。
在西北方向，約莫半裏地。
林風停下腳步，靠在一棵粗壯的鬆樹後，屏住呼吸。他閉上眼睛，將全部心神集中在感知上。
兩個“熱源”靠得很近，應該是在一起。其中一個氣息粗重些，像是方臉男人。另一個飄忽些，是瘦高個。他們沒動，似乎在休息，又像是在等待什麼。
附近還有別的……不是人。是動物？體型不小，氣息帶着野性的躁動。狼？還是野豬？
林風皺了皺眉。夜間山林本就不安全，再加上這兩個人……
他想了想，從懷裏掏出那瓶止血散，倒出一點粉末在掌心。粉末呈灰白色，帶着淡淡的草藥苦香。他用指尖蘸了一點，輕輕抹在鼻下——老陳頭說過，有些野獸嗅覺極靈，用藥草味能遮掩人氣。
抹完藥，他繼續往西北方向摸去。
距離拉近到三十丈時，他看到了火光。
很小的一簇，應該是用枯枝生的火堆，火苗壓得很低，只夠照亮周圍幾步的範圍。火光映出兩個人的輪廓，正是方臉男人和瘦高個。他們坐在火堆旁，手裏拿着什麼東西在烤——像是野兔。
林風藏在一叢茂密的灌木後，透過枝葉縫隙觀察。
“……王管事那邊，不能再拖了。”方臉男人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夜太靜，還是能隱約聽見，“明天就是第三天。”
“可那小子……”瘦高個啃着兔腿，含糊不清，“村裏打聽過了，就是個普通采藥的。今天下午咱們也去看過，屋裏黑燈瞎火的，早睡了。”
“普通？”方臉男人冷笑，“普通采藥的，能從鷹嘴岩那種地方摔下去還不死？”
瘦高個不說話了。
火堆噼啪響了一聲，火星濺起來，又很快熄滅。
“我看，”方臉男人繼續說，“那小子八成是看見咱們埋東西了。裝死躲過一劫，現在要麼躲在村裏，要麼……已經去報信了。”
“報信？他能報給誰？”
“青雲宗的人不是在村裏嗎？那個姓墨的長老。”
瘦高個手裏的兔腿掉在了火堆邊：“那、那咱們不是……”
“慌什麼。”方臉男人撿起兔腿，拍了拍灰，重新塞給他，“那長老要是知道了，早就帶人來了。現在沒動靜，說明那小子要麼沒敢說，要麼……還沒找到機會說。”
他頓了頓，眼神陰冷下來：“所以今晚必須弄清楚。等後半夜，村裏人都睡死了，咱們再摸進去。如果那小子在屋裏，直接……”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如果不在，就把屋子翻一遍，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林風在灌木後聽得渾身發冷。
果然。
他們等不到明天了。今晚就要動手。
他悄悄後退，退到更遠的樹後，背靠着粗糙的樹皮，腦子飛快地轉。
硬碰硬肯定不行。對方兩個人，都是成年漢子，而且敢偷礦殺人的，絕不是善茬。他雖然煉氣一層，有輕身符，但實戰經驗幾乎爲零。
得想辦法把他們引開。
引到別處去。越遠越好。
他忽然想起剛才感知到的那個“動物熱源”。在更西邊的山坳裏，氣息很躁動，像是……受傷了？
受傷的野獸最危險，也最容易受刺激。
林風心裏有了主意。
他再次閉上眼睛，集中感知。那個野獸熱源在西邊約莫一裏外，體型不小，氣息裏帶着痛苦和暴戾。附近沒有其他同類，應該是獨行的。
他睜開眼睛，從懷裏掏出一塊靈石——不是用來吸收的。靈石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微光，內部霧氣流轉。他把靈石握在掌心，調動一絲靈力，注入其中。
靈石微微發燙。
然後他用力一擲——不是往野獸的方向，而是往野獸和火堆之間的某個位置。靈石劃出一道弧線，落在三十丈外的灌木叢裏，發出“噗”一聲悶響。
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夜裏足夠清晰。
火堆旁的兩人同時抬頭。
“什麼聲音？”瘦高個緊張地問。
方臉男人站起身，手按在刀柄上，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月光太暗，什麼也看不清。
“可能是野兔。”瘦高個說。
“野兔能弄出這麼大動靜？”方臉男人皺眉，猶豫了一下，“你留在這兒，我去看看。”
他拔出刀，朝灌木叢走去。
林風屏住呼吸。他算準了距離——靈石落地的位置，離那個受傷的野獸還有七八十丈，方臉男人走過去查看，應該不會驚動它。
但還不夠。
等方臉男人走到靈石附近，彎腰查看時，林風又從懷裏掏出第二塊靈石。這次他注入更多靈力，用力朝野獸的方向擲去。
靈石飛得更遠，落在五十丈外，“砰”一聲撞在樹幹上，又滾落在地。
聲音更響了。
這次連瘦高個都站了起來：“大哥？”
方臉男人回頭看了一眼，又看向第二塊靈石落地的方向。他遲疑了片刻，還是繼續往前走——顯然，他以爲是有人在故意制造動靜引他過去。
就在這時，西邊山坳裏突然傳來一聲低吼。
嘶啞，痛苦，帶着濃重的警告意味。
是狼。而且是體型不小的成年狼。
方臉男人腳步一頓，臉色變了。他迅速退回火堆旁，和瘦高個背靠背站着，刀橫在身前：“不對勁。”
“是、是狼？”瘦高個聲音發顫。
“不止。”方臉男人盯着黑暗深處，“剛才那兩聲……像是有人故意扔石頭。”
他話音剛落，第三塊靈石飛了過來——這次林風用上了凝水訣的技巧，不是直接扔，而是讓靈石在飛行中不斷撞擊樹幹、岩石，發出一連串“砰砰啪啪”的聲響，由遠及近，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快速靠近。
“來了！”瘦高個尖叫一聲，轉身就想跑。
“站住！”方臉男人一把抓住他，“跑得過狼嗎？背靠背，守住火堆！”
兩人緊緊靠在一起，刀尖對着黑暗，眼睛瞪得溜圓。
林風藏在樹後，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還不夠。
他悄悄繞到火堆的另一個方向，從地上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這次他沒扔，而是將石頭輕輕放在一片幹燥的落葉堆上，然後用腳猛地一踩——
“咔嚓！”
枯枝斷裂的聲音清脆響亮，在夜裏傳得極遠。
火堆旁的兩人同時轉頭。
就在他們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間，林風從懷裏掏出最後一塊靈石，用盡全力朝西邊山坳擲去。靈石劃破夜空，精準地落在山坳入口處，“轟”一聲砸在岩壁上，碎成幾塊。
那聲狼嚎再次響起，但這次充滿了暴怒。
緊接着，沉重的奔跑聲傳來——越來越快，越來越近。
方臉男人終於意識到不對：“中計了！有人在引狼過來！”
他拉起瘦高個就想跑，但已經晚了。
一道灰影從黑暗裏撲出來，快得像一道閃電。月光下，能看清那是一頭體型碩大的灰狼，左後腿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淋漓。傷口讓它行動有些跛，但也讓它更加狂躁。
灰狼直撲火堆旁的兩人。
“滾開！”方臉男人一刀劈過去，刀刃砍在狼肩上，濺起一蓬血花。但狼的沖勢不減，將他撞得踉蹌後退。
瘦高個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就跑。但他忘了背後是陡坡，一腳踩空，整個人滾了下去，慘叫聲很快被夜色吞沒。
方臉男人獨對灰狼，臉色慘白。他揮舞着刀，試圖逼退灰狼，但狼根本不怕，一次次撲上來撕咬。刀光、狼影、飛濺的血，在月光和火光交織下，像一場噩夢。
林風藏在樹後，靜靜看着。
他沒有出手幫忙，也沒有離開。只是看着。
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生死搏殺。不是故事裏的，不是想象中的，是真實的、血淋淋的。方臉男人的慘叫，灰狼的嘶吼，刀鋒入肉的悶響，血濺在枯葉上的嗤嗤聲……一切都很清晰。
他忽然想起老陳頭的話：“山裏啊，不是你吃它，就是它吃你。”
以前他不懂，現在好像懂了。
搏鬥持續了約莫半炷香時間。
最後，灰狼一口咬住了方臉男人的脖子。男人手裏的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身體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灰狼鬆開嘴，仰頭發出一聲悠長的狼嚎，像是在宣告勝利。然後它低下頭，開始撕咬屍體。
林風轉過身，不再看。
他沿着來時的路，悄無聲息地往回走。腳步還是那麼輕，但心情很沉。
【宿主成功化解危機。功德點+5。】
【當前功德點餘額：17。】
系統的提示音在腦海中響起，但林風沒什麼感覺。
他走到剛才擲出第一塊靈石的地方，找到那塊靈石——已經黯淡無光了，內部霧氣散盡。他撿起來，握在掌心，冰涼。
又走了一段，找到第二塊、第三塊。都撿起來，揣進懷裏。
月光照在他臉上，少年的面容在光影裏顯得很平靜，平靜得有些陌生。
快走到村口時，他忽然停下腳步。
遠處，一個黑影正從村後的小道摸過來——是那個滾下陡坡的瘦高個。他摔得鼻青臉腫，一瘸一拐的，但還活着，正拼命往村子方向逃。
林風站在樹影裏，看着他越來越近。
瘦高個顯然嚇破了膽，一邊跑一邊回頭張望，生怕那頭狼追上來。快到村口時，他腳下一軟，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
林風從樹影裏走出來。
瘦高個看見他，眼睛猛地瞪大，像是見了鬼：“你、你……”
“你們要找的人，是我。”林風開口，聲音很靜。
“你……”瘦高個想爬起來，但腿軟得厲害，“你害死了張大哥！”
“是你們自己找死。”林風說，“偷青雲宗的東西，還想殺我滅口。”
瘦高個臉色慘白，嘴唇哆嗦着，說不出話。
林風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那個王管事，是什麼人？”
“我、我不知道……”瘦高個眼神躲閃。
林風從懷裏掏出一塊靈石，握在掌心。靈力注入，靈石微微發亮，在黑暗裏像一盞小燈。
瘦高個看見靈石，眼睛瞪得更大了：“你、你也是修士……”
“說。”林風聲音冷下來。
“他、他是黑風寨的三當家！”瘦高個嚇得脫口而出，“專門收贓物的，和青雲宗裏有些人……有聯系。這次、這次偷礦的事，就是他牽的線……”
黑風寨。
林風記下這個名字。
“那些原石，埋在哪兒？”他又問。
“溪澗拐彎，往東三十步，有塊大青石……下面。”瘦高個全招了，“張大哥說、說等風聲過了，再挖出來賣……”
林風點點頭，站起身。
“你、你要殺我？”瘦高個顫抖着問。
林風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後搖搖頭：“你走吧。”
瘦高個愣住了。
“離開這裏，越遠越好。”林風說，“別再回來。也別讓我再看見你。”
瘦高個連滾帶爬地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往山外跑，很快消失在夜色裏。
林風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的方向。
爲什麼不殺？
他不知道。也許是因爲瘦高個看起來太窩囊，也許是因爲……他不想手上沾血。
至少現在不想。
他轉身，朝村子走去。
走到自家院門口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晨光熹微，驅散了夜的寒意。
他推門進屋，關上門，背靠着門板，長長吐出一口氣。
這一夜，太長了。
他走到桌邊坐下，從懷裏掏出那幾塊用光的靈石，還有那塊幾乎耗盡的靈玉。都放在桌上，一字排開。
然後他拿出青鸞果——還剩兩顆。果子在晨光裏泛着溫潤的青光。
他拿起一顆，放進嘴裏。
清甜的汁液化開，那股清涼的氣流再次沖上腦門。感知變得更加敏銳，他甚至能“聽”到遠處山林裏，那頭灰狼撕咬屍體的聲音，還有瘦高個跌跌撞撞逃跑的腳步聲。
但他很快收回了感知。
夠了。
他閉上眼睛，開始修煉。
靈力在經脈裏緩緩流淌，一遍又一遍地運行周天。很慢，很穩。丹田裏的光團隨着呼吸微微起伏，像一顆跳動的小小心髒。
天漸漸亮了。
窗外的鳥鳴聲多了起來，清脆悅耳。遠處傳來村民起床的動靜，開門聲，潑水聲，說話聲。
新的一天開始了。
林風睜開眼睛，眼裏有光。
他站起身，走到水缸邊，舀水洗臉。冷水激在臉上，洗去了一夜的疲憊。
然後他推門出去。
陽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深吸一口氣，空氣裏有晨露和炊煙的味道。
該去執事堂了。
今天，他得跟墨衡長老說點事。
關於偷礦賊，關於黑風寨，關於那些埋在原石下面的……麻煩。
他邁開步子，朝村東頭走去。腳步很穩，眼神很靜。
路還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