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照峰的風還是那麼冷。
可冷得不一樣了。
從前的冷是天地的冷,冷得幹淨;如今的冷像鐵鏈的冷,冷得黏在皮膚上甩不掉。護峰陣被沈清霜重新加固,陣紋比往日更亮,像一道道白色鎖鏈,把整座雪峰封成一只巨大的匣子。
顧塵被安置在偏殿。
偏殿不算差,爐火燒得旺,床榻幹淨,窗前還擺着他親手養的那盆雪鬆——可門外多了兩道禁制,多了兩個執法堂弟子輪守,多了那種“你隨時可能逃”的目光。
他站在殿內,看着熟悉的一切,忽然覺得荒謬。
這地方他住了十年,替師尊修過無數次陣,替她掃過無數次雪。可現在,他像個外人。
門外腳步聲響起。
沈清霜走進來,身上仍帶着雪。她站在門口,沒立刻靠近,像在隔着一層看不見的規矩與他對話。
“封靈禁會鎖你七日。”她開口,語氣冷淡,“七日內,執法堂會來問話。你不要多言。”
顧塵抬眼:“多言也是罪,不多言也是罪。師尊覺得我該怎麼活?”
沈清霜眉心一跳,眼神驟冷:“你在怨我?”
顧塵笑了一下:“弟子不敢怨師尊。弟子只是……忽然不太明白‘規矩’。”
沈清霜走近兩步,指尖微動,似要探他脈。可她的動作停在半空,最終只冷聲道:“規矩不是給你明白的,是給你守的。”
顧塵心口一緊。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的夜,沈清霜說“別死在我峰上,晦氣”。那時的她冷,卻不假;如今的她冷,卻像在用冷遮住別的東西。
“師尊。”顧塵低聲,“白幡鎮的陰煞毒是陣法牽引,符紙是引邪不是驅邪。那不是普通邪修能布下的局。更重要的是——那護身符有異。”
沈清霜眼底一沉:“護身符?”
顧塵從懷裏取出符紙。
符紙邊緣的黑紋更深了,像血管一樣爬向中心。顧塵把符遞過去:“師叔給我的。符在吸我的血,染我的氣機。再過些日子,它會把我‘寫成魔’。”
沈清霜指尖接過符紙。
她的修爲高,觸碰瞬間便察覺那符紋裏藏着陰冷的東西。她眉心緊鎖,指尖微微用力,符紙邊緣竟發出細小的“噼啪”聲,像被冰霜碾碎。
顧塵心頭一緊,以爲她會當場毀掉。
可沈清霜的動作又停住了。
她像想到了什麼,眼神沉沉,最終把符紙遞還給他,語氣比方才更冷:“先收好。現在毀,會成了你心虛。”
顧塵怔住。
他忽然覺得胸口發堵:“那要等到什麼時候?等它把我染成魔,等問心鏡照出我‘作惡’,等宗門大義逼你親手斬我?”
沈清霜的眼神猛地一顫,像被刺到。
她壓下情緒,聲音更低:“顧塵,你不要胡說。”
“我沒有胡說。”顧塵抬眼,眼底第一次露出清晰的鋒,“師尊,你懷疑師叔嗎?”
沈清霜沉默。
沉默得太久。
久到顧塵心裏那點最後的僥幸被磨得發疼。
沈清霜終於開口,卻不是答案:“秦照夜是我師弟,是執法堂副堂主。他做事向來謹慎。你若無證據,不要妄言。”
顧塵輕輕笑了,笑意很淡:“所以我只能等證據‘自己長出來’。”
沈清霜眼神冷下來:“你還在頂嘴?”
顧塵垂眸:“弟子只是怕。”
沈清霜一愣。
顧塵很少說“怕”。他從來都是“命硬”,從來都是“無礙”。他把疼藏起來,把委屈藏起來,把怕也藏起來——因爲他知道她不喜歡軟。
可此刻,他還是說了。
不是撒嬌,是絕望。
“我怕什麼?”顧塵抬眼,聲音很輕,“我怕師尊有一天會發現……你其實一直都護不住我。”
沈清霜的指尖發白,像要握劍。
她忽然轉身,走到窗邊,背對着他,像不敢讓他看見她眼底的東西。
“我會查。”她說得很硬,“七日內我會給你清白。”
顧塵看着她背影,忽然覺得心口酸得發疼。
她說“給你清白”,仿佛清白是她賜的。
可清白從來不該靠賜。
“師尊。”顧塵低聲,“問心鏡……能被動手腳。”
沈清霜肩微不可察地一顫:“我知道。”
顧塵一怔。
沈清霜聲音更低:“我知道它可能有問題。但宗門要一個交代,長老要一個交代,凡間要一個交代。我若不用問心鏡,他們會說我包庇。說我掌門心不公。”
她停了停,聲音像從牙縫裏擠出來:“他們想要的不是真相,是一個能讓所有人閉嘴的結果。”
顧塵心裏猛地一沉。
原來她都知道。
她知道這是局,知道問心鏡可能是刀,知道“結果”會殺人——可她還是要走這一步。
因爲她是掌門。
因爲她的劍背着宗門。
因爲她不能爲他一個人,把整座天衍宗掀翻。
顧塵忽然覺得自己像被人掐住喉,連呼吸都疼。
他緩緩點頭:“弟子明白。”
沈清霜回頭看他,眼神冷得像要把他釘住:“你明白什麼?”
顧塵笑了一下,笑意裏卻沒有溫度:“明白師尊的規矩,明白宗門的清譽,明白——我只是那個可以被犧牲的‘唯一’。”
沈清霜臉色瞬間慘白:“顧塵!”
顧塵低聲道:“師尊,你別爲我爲難。”
這句話像刀,反過來刺進她心口。
沈清霜站在原地很久,最終只冷聲丟下一句:“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問心鏡。”
她轉身離去,步伐比平時快,像在逃。
門合上,禁制亮起。
雪照峰裏只剩爐火噼啪聲。
顧塵站在殿中,忽然伸手摸向懷裏那本暗傷錄。
他把它攤開,在最後一頁添了一行字:
【癸卯年冬,鎖仙鏈入山門。封靈禁鎖丹田。師尊說,明日問心鏡。】
他寫得很穩,字跡卻比往日更冷。
寫完,他合上冊子,抬頭看向窗外的風雪。
雪照峰還是雪照峰。
可他忽然覺得——從今天起,這裏再也不是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