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觴園在京西,原是前朝一位親王的別業,如今雖歸了戶部趙尚書家,但依舊保持着雅致的園林風貌。園中引活水成曲溪,溪畔設石台,可供文人墨客行流觴曲水之雅事。
沈知微與陳景然等人到園門時,已是巳時三刻。園門外停滿了各色車馬,仆役穿梭,盡是錦衣華服的士子與官員。遞上趙弘的請柬後,守門小廝恭敬地將他們引入。
一入園,便覺別有洞天。雖是冬日,園中鬆柏蒼翠,臘梅吐蕊,曲廊回環處掛着素絹燈,上書各家詩文。溪水未凍,潺潺流過石隙,發出清越之聲。已有數十人散在園中,或立或坐,交談聲、吟誦聲、笑聲,混雜成一片文雅的熱鬧。
“沈兄,這邊!”王允遠遠招手,他身旁站着趙弘,正與幾個年長的文士交談。
走近了,沈知微才看清那幾位文士的面容。其中一人,正是王延年。他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一襲深青色常服,頭戴方巾,面容清癯,眼神銳利如鷹,正聽着趙弘說話,微微頷首。
“學生見過王侍郎、趙公子。”陳景然等人連忙行禮。
王延年目光掃過他們,在沈知微身上頓了頓:“諸位不必多禮。今日是文會,只論學問,不論官階。”他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趙公子盛情,邀老夫來與年輕才俊切磋,老夫便來湊個熱鬧。”
趙弘笑道:“王侍郎過謙了。諸位,這位是翰林院周學士,這位是國子監劉博士……”他一引見,皆是京中有名望的文官或大儒。
沈知微垂眸行禮,心中卻緊繃如弦。王延年的目光雖只停留一瞬,卻像探針般刺入。她想起昨夜屋頂的腳步聲,想起父親賬冊上那個代號“柳三”與王延年的關聯。
文會正式開始。衆人沿溪而坐,仆役將盛着酒的羽觴放入上遊溪水,羽觴順流而下,停在誰面前,誰便需即興賦詩一首。這是魏晉遺風,雅則雅矣,卻也最考急才。
第一輪,羽觴停在一位中年文士面前。他起身吟了首詠梅詩,辭藻華麗,博得陣陣喝彩。
第二輪,停在陳景然面前。陳景然略一沉吟,吟了首抒懷詩,以“寒窗十年劍,今朝試鋒芒”作結,氣度昂然,王延年微微點頭。
第三輪,羽觴在水流轉彎處打了個旋,緩緩漂到沈知微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過來。
沈知微起身,拱手一禮。她心中早有準備——這種場合,藏拙不如顯才,只要不涉及敏感話題即可。目光掃過溪畔臘梅、遠處亭台,略一沉吟,緩緩吟道:
“冰綃裁素玉,寒香透曲廊。
枝頭春未報,先發歲寒光。
豈羨桃李豔,自守冰雪腸。
待得東風起,山河盡芬芳。”
詩罷,園中靜了一瞬。這詩詠梅而不滯於梅,托物言志,尾聯更有胸懷天下的氣度。幾個老儒撫須點頭,低聲議論。
王延年看着她,緩緩道:“‘自守冰雪腸’……好句。沈公子年紀輕輕,倒有幾分風骨。”他頓了頓,“令尊當年,也擅詠物言志。老夫記得他有首詠竹詩,‘未出土時先有節,及凌雲處尚虛心’,至今印象深刻。”
這話聽着像贊賞,卻讓沈知微心頭一凜。王延年在此時提起父親,絕非偶然。
“學生愧不敢當。”她躬身,“先父詩作,學生只習得皮毛。”
“不必過謙。”王延年移開目光,轉向趙弘,“繼續吧。”
羽觴之戲又行幾輪,氣氛漸漸活躍。其間仆役奉上茶點,衆人三三兩兩散開,各自交談。沈知微被幾個年輕士子圍住,討教詩法,她謹慎應對,不多言,也不失禮。
趁隙,她退到一株老梅樹下,目光掃過園中。王延年正與周學士在亭中說話,趙弘陪在一旁。陳景然被劉博士叫去,似在討論經義。而園子另一頭,曲廊深處,她瞥見一個身影——月白常服,青色鬥篷,正是蕭珩。
他獨自站在廊下,望着溪水,似在出神。仿佛感應到她的目光,他轉過頭,隔着半個園子,對她微微一笑。
那笑意很淡,卻讓沈知微心頭一跳。他怎會在此?趙弘的請柬名單上,並無蕭珩之名。
正思忖間,趙弘走了過來:“沈兄獨在此處,可是覺得無趣?”
“不敢。園景雅致,學生正賞梅。”
趙弘在她身旁站定,也望向那株老梅:“這株梅樹,是開園時太祖皇帝親手所植,已有百年。年年開花,歲歲不同。”他頓了頓,“就像人,年年歲歲,境遇也不同。令尊若在,見此梅,不知會作何想?”
又提父親。沈知微指尖微涼:“學生不知。”
“沈兄不必拘謹。”趙弘語氣溫和,“王侍郎方才還對我說,今科士子中,他最看好的便是你。說你有令尊遺風,文章必不會差。”
這話聽着是賞識,卻像一層溫柔的蛛網。沈知微垂眸:“王侍郎謬贊。”
“非也。”趙弘壓低聲音,“沈兄可知,今科會試的策論題,王侍郎是主要擬定者之一?”
沈知微抬起眼。
趙弘笑了笑:“策論之要,在於切中時弊,又有可行之策。沈兄若能在漕運、吏治等事上有些獨到見解,必能入王侍郎青眼。”他意味深長地看着她,“有些事,過去了便過去了。重要的是將來。沈兄以爲呢?”
這話已近乎明示。趙弘在告訴她,只要她識時務,不提舊案,不觸逆鱗,今科便有希望。而作爲交換,她需要忘記父親的事,甚至可能需要……站在王延年這一邊。
寒風拂過,梅枝輕顫,抖落幾片花瓣。
沈知微沉默良久,才緩緩道:“學生只知讀書明理,爲國盡忠。其餘諸事,非學生所能論。”
趙弘臉上的笑容淡了些:“沈兄真是……耿直。”他拍了拍她的肩,“罷了,今日只論風雅。走,王侍郎說要考校我們經義,一起去聽聽。”
亭中已聚了十餘人。王延年居中而坐,正講解《春秋》微言大義。見趙弘帶沈知微過來,他微微頷首,繼續講解。
“……故《春秋》筆法,一字寓褒貶。如‘鄭伯克段於鄢’,一‘克’字,既見鄭伯之能,亦見其不友。讀書當如此細究,方能明聖人之意。”王延年目光掃過衆人,“諸位,可有何見解?”
一陣靜默。這般直接考校,年輕士子多不敢輕易開口。
王延年的目光落在沈知微身上:“沈公子,你來說說。”
沈知微心念電轉。王延年點名,絕非隨意。她想起父親手札中曾論《春秋》,說“聖人作春秋,亂臣賊子懼”,重點在一個“懼”字。父親認爲,《春秋》之要,在於樹立綱常,使人心存敬畏。
她謹慎開口:“學生淺見,《春秋》之重,在於正名分、定綱常。‘克’字之用,正在於此——兄不兄,弟不弟,故書‘克’以譏之。聖人之意,是使人知禮義,守本分。”
王延年眼中閃過一絲光亮:“說下去。”
“故而讀《春秋》,當思其何以正名,何以立序。亂世之所以亂,始於名實淆亂;治世之所以治,在於各安其位。”沈知微頓了頓,“此理放之四海皆準,於國於家,莫不如此。”
亭中一片寂靜。幾個老儒交換眼神,微微點頭。這番見解,已超出尋常士子的水準,頗有幾分朝堂論政的格局。
王延年盯着她,緩緩道:“好一個‘名實淆亂’。沈公子以爲,當今之世,可有名實淆亂之處?”
這個問題,已涉及時政。沈知微心頭警鈴大作,面上卻平靜:“學生身在草野,不敢妄議朝政。只知讀書人當時時自省,務使名實相符,心口如一。”
王延年看了她許久,忽然笑了:“好一個‘心口如一’。令尊當年,也是如此。”他站起身,“今日便到這裏吧。諸位自便。”
文會繼續,但沈知微能感覺到,許多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她身上。王延年那番考校,無疑將她推到了衆人視線中心。
午後,文會散去。衆人陸續離開。沈知微與陳景然走出園門時,身後傳來腳步聲。
“沈公子留步。”
是蕭珩。
他緩步走來,鬥篷在寒風中微揚:“蕭某的車馬在外,可送二位一程。”
陳景然正要推辭,沈知微卻道:“有勞莊主。”
馬車內,三人對坐。蕭珩遞過暖手爐:“今日文會,沈公子風采卓然。”
“莊主過獎。”沈知微接過手爐,“莊主今日也在園中,學生竟未早些看見。”
“蕭某是受趙公子私下所邀,來得晚,走得早。”蕭珩看着窗外掠過的街景,“沈公子今日應對王侍郎,很是得體。”
這話裏有話。沈知微抬起眼:“莊主何意?”
“王侍郎那人,”蕭珩淡淡道,“最喜試探。他今日考校《春秋》,問及名實之辨,實是在試探你的立場。”他轉過頭,目光落在她臉上,“你答得巧妙,既顯了才學,又未露鋒芒。很好。”
蕭珩竟看得如此透徹。
“莊主似乎……很了解王侍郎?”
“朝中之人,多少知道些。”蕭珩收回目光,“沈公子,京城這潭水很深。有些人,表面賞識你,實則是在掂量你的價值;有些人,看似疏遠,卻未必是敵。”
這話說得隱晦,沈知微卻聽懂了弦外之音。他在提醒她,王延年的賞識背後可能藏着算計;而他自己的疏離,或許另有緣由。
馬車在悅來居門口停下。沈知微與陳景然下車道謝。蕭珩坐在車內,簾子垂下前,對她說了最後一句話:
“三日後,漱玉齋有批新書到。沈公子若有空,可來看看。”
簾子落下,馬車駛遠。
陳景然感慨:“這位蕭莊主,真是莫測高深。”
沈知微望着馬車消失的方向,沒有說話。袖中,那枚漱玉齋玉牌被握得溫熱。
回到房中,她關上門,從書箱夾層取出父親留下的賬冊。翻開,目光落在“柳三”和“黑石”這兩個代號上。
王延年,劉昶。
這兩個名字,像兩座大山,壓在賬冊上,也壓在她的前路上。
窗外天色漸暗,又下起了雪。
而在這座城的另一端,趙府書房內,王延年正與趙弘對坐。
“那個沈知遙,”王延年放下茶盞,“你怎麼看?”
趙弘恭敬道:“才學是有的,心性也沉穩。只是……太過謹慎了些。”
“謹慎是好事。”王延年手指輕叩桌面,“他今日那番‘名實之辨’,頗有見地。若能爲己所用,倒是個可用之才。”
“學生明白。”趙弘頓了頓,“只是他畢竟是沈文柏之子,萬一……”
“沒有萬一。”王延年目光轉冷,“沈文柏已死,舊案已結。他若聰明,就該知道往前看。”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紛飛的大雪,“盯着他。若有異動……”
後半句話沒說出口,但趙弘懂了。
雪越下越大,將京城覆上一層厚厚的白。
而在悅來居的客房裏,沈知微吹滅蠟燭,躺在床上。
黑暗中,她聽見屋頂又傳來腳步聲。
這一次,腳步聲沒有遠去,而是在她房間正上方停下了。
寂靜中,瓦片被輕輕掀開的聲音,細微如針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