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殿的門內黑暗如墨。
秦洛站在門檻外一步之遙,手中的探針屏幕在黑暗背景中刺眼地亮着紅色警告:+5.0 G,超出量程。讀數還在緩慢爬升,+5.1,+5.2……仿佛門內封存着一顆微型的太陽,正透過門縫向外輻射不可見的熱浪。
但他感覺不到熱浪,只有寒意。一種穿透衣物、直達骨髓的寒意,像赤腳站在冰封的湖面上,而湖面下是沸騰的岩漿。
北鬥在他身側低吼,聲音裏混雜着渴望與警惕。牧羊犬前肢的晶體鱗片此刻瘋狂閃爍,藍光與主殿門縫裏滲出的淡紫光形成某種不和諧的共振——兩種光芒試圖同步,卻始終差半個節拍,像兩個調音不準的音叉同時振動。
秦洛沒有貿然踏入。
他後退半步,舉起探針,開啓頻譜分析模式。屏幕刷新,波形圖展開。
不再是單一的147Hz峰值。那裏現在擠滿了雜亂的尖峰,像一片被暴風雨肆虐的山脈輪廓:47Hz,89Hz,147Hz,212Hz,300Hz……每個峰值都在跳動,在顫抖,在互相幹擾。而在所有這些雜峰之上,還有一個更龐大的存在——一個從極低頻(0.1Hz)一直延伸到高頻(500Hz以上)的連續譜平台,像黑色的海平面托起所有尖峰。
蘇瑾在論文的某一頁批注過這種波形:“能量淤塞的典型頻譜特征——多頻段共振疊加在寬頻噪聲背景上,表明系統處於正反饋紊亂狀態。危險等級:高。”
淤塞。
秦洛收回探針,目光越過主殿,掃視整個庭院。
銀杏樹正常。石井正常。青石板和青苔正常。但庭院之外,那些被水晶簇包裹的殿宇,紫光正以肉眼可見的強度脈動,與頻譜圖上那些跳動的峰值同步。
他忽然明白了這個“氣泡”的本質。
隱山寺沒有被晶化吞噬,不是因爲它有某種防護,而是因爲它成了淤塞的核心。所有的能量被鎖在這裏,無法流出,於是庭院內形成了一個相對穩定的“低壓區”——就像台風眼,外圍是狂暴的風雨,中心卻平靜得詭異。
但這樣的平靜是脆弱的。一旦能量淤積超過某個臨界點,整個“氣泡”可能會瞬間崩塌,庭院裏的一切——銀杏、石井、青石板——將在幾秒鍾內被晶化,變成外圍那些琉璃雕塑的一部分。
他不能直接闖入主殿。那等於往淤塞的核心再添一把火。
需要疏導。
秦洛轉身,快步穿過庭院,回到來時的通道。北鬥緊跟其後,牧羊犬的尾巴低垂——它似乎也意識到了危險。
走出山門,回到寺廟外圍。午後的陽光依舊銳利,晶化樹林反射着令人眩暈的光斑。但此刻,秦洛眼中的景象已經不同。
他不再只看樹木、岩石、水晶簇。他開始看“氣”的流動。
風水不是迷信。蘇瑾在論文附錄裏詳細論證過:古人所謂的“氣”,很可能就是地脈能量的流動。山勢走向決定能量通道的寬窄,水流方向決定能量流動的快慢,建築布局則像閥門和泵站,調節能量的分配。
隱山寺的布局,本應是一個精妙的能量調節系統:背靠山崖(能量源),前臨溪流(排放通道),兩側丘陵環抱(導流屏障),建築群依山勢層層上升(逐級降壓)。
但現在,溪流幹涸,排放通道堵塞。山崖方向——秦洛舉起探針指向寺廟後方——讀數高達+4.3 G,能量還在源源不斷輸入。兩側丘陵的導流結構,很可能因爲千年地質變動或晶化作用而損壞。於是能量只進不出,淤積在寺廟範圍內,形成了那個瀕臨崩潰的“氣泡”。
要打開主殿,必須先疏通整個系統。
秦洛沿着寺廟外圍快速行走,探針始終平舉,記錄每個方位的讀數變化。他心中默念着蘇瑾筆記裏的風水術語:“尋龍點穴,察砂觀水……”
“龍”是主脈——寺廟後方的山崖,能量輸入口。
“砂”是護從——兩側丘陵,導流結構。
“水”是血脈——幹涸的溪流,排放通道。
“穴”是樞紐——寺廟本身,能量調節中心。
而現在,“水口”堵塞,“砂手”破損,“龍氣”狂涌,“穴場”淤塞。
他需要找到一個切入點,一個能暫時擾亂淤塞狀態、打開一個缺口的“竅穴”。
探針的讀數在寺廟西側某處突然下降:從+3.8 G驟降到+2.1 G。秦洛停下腳步。
這裏是寺廟西牆外約二十米的一片緩坡。坡地上散落着幾塊巨石,巨石表面有開鑿痕跡——不是自然風化,而是人工鑿出的溝槽和凹坑,排列成某種規律的陣列。石縫間長着茂密的、沒有晶化的雜草,甚至有幾株野菊開着嫩黃的花。
一個能量場的“凹陷點”。
秦洛蹲下身,仔細檢查這些巨石。溝槽的走向並非隨意,而是都指向同一個方向——東南方,寺廟正門的方向。凹坑的分布也符合某種幾何規律:七個一組,呈北鬥七星狀排列。
他想起剛才激活的那個青銅板——同樣有北鬥七星的圖案。這些巨石,很可能是更大規模的調節陣列的一部分。
但僅憑這個“凹陷點”,不足以打開主殿。他需要找到整個系統中,最關鍵的、能撬動全局的那個點。
“水口。”秦洛喃喃道。
風水理論中,水口是能量進出局地的咽喉。若水口堵塞,則百病叢生。
他起身,快步走向幹涸的溪流上遊。
溪流從西北方向的山澗流出,繞寺廟半圈,從東南方向流出山谷。按照布局,這應是“玉帶環腰”的吉格,水流帶走多餘能量,保持系統平衡。
但現在,河床完全晶化,像一條凝固的石膏河。
秦洛沿着河床向上遊走了約一百米,抵達一處狹窄的河段。這裏兩側山崖收緊,形成天然的峽口——正是風水中的“水口關鎖”之地。而此刻,這個“關鎖”被徹底封死了。
晶化程度在這裏達到頂峰。河床表面的乳白色晶體厚達半米,像巨大的鍾乳石鋪滿了整個河道。晶體表面有水流沖刷的紋理,但已經固化千年,堅硬如鋼鐵。
秦洛舉起探針。
讀數:+3.5 G。比寺廟主殿低,但比周圍環境高出一大截。頻譜圖上,這裏的主要峰值在87Hz和134Hz——與寺廟內部的147Hz接近但不完全相同,像是主振動的次級諧波。
最重要的是,這裏的能量場呈現出明顯的“渦旋”特征。探針的矢量模式顯示,磁場線在這裏扭曲、打結,形成一個直徑約五米的能量漩渦,漩渦中心正好是河床最深處。
淤塞的症結。
秦洛從背包裏取出那本已翻閱無數次的論文集,翻到關於能量疏導的章節。
蘇瑾寫道:“對於局部能量淤塞,可采取‘泄法’或‘導法’。泄法:在淤塞點制造能量泄漏通道,快速釋放壓力,但可能引發系統震蕩。導法:重建或修復原有疏導結構,平穩引流,但需要精確操作和完整系統知識。”
她沒有寫具體怎麼做。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
秦洛合上書,看着眼前的晶化河床。
他沒有修復千年水利工程的知識和能力。但他可以制造“泄漏”。
用炸藥。
背包裏還有最後三個燃燒瓶,以及一小包黑火藥——那是他從某棟廢墟建築裏找到的,裝在密封的玻璃罐裏,保存尚好,大約一百克。他原本打算用作狩獵或防御的最後手段。
現在,要用在這裏。
但爆破不是簡單點火。他需要精確的爆破點和藥量,既要擾亂能量漩渦,又不能引發整個系統崩潰——那可能導致寺廟“氣泡”瞬間崩塌,或者引發更大規模的能量暴走。
秦洛再次舉起探針,這次開啓三維掃描模式——這是他昨晚才調試出來的新功能,通過移動探針構建局部磁場分布圖。
他沿着河岸緩慢行走,探針在不同高度和角度采集數據。屏幕上的三維模型逐漸成型:一個扭曲的、像被擰緊的麻花般的磁場結構,漩渦中心磁場強度最高,向四周呈指數衰減。
而在漩渦的邊緣,有幾個磁場線相對稀疏的區域——那是能量場的“節線”,就像駐波中的節點,振動幅度最小。
秦洛選中了其中一處節線。位置在河岸東側,距離漩渦中心約三米,後方是一塊巨大的花崗岩——天然的防爆屏障。更重要的是,這個節線方向正對着寺廟西側的“凹陷點”巨石陣,而巨石陣又指向主殿方向。
如果在這裏爆破,沖擊波會沿着節線傳播,首先沖擊巨石陣,擾動那裏的局部場,然後繼續向主殿方向傳導。相當於在淤塞的系統中制造一個定向的“沖擊波”,短暫打亂能量分布,可能打開一個時間窗口。
但窗口有多長?不知道。沖擊波會不會引發連鎖反應?不知道。
秦洛回到巨石陣旁,放下背包,開始準備。
首先需要引線。他沒有專業導火索,但有一卷浸過硝石的棉線——自制的延時引線,燃燒速度大約每秒一厘米。他截取五十厘米長,足夠自己跑到安全距離。
然後是炸藥包。黑火藥需要密閉空間才能產生足夠沖擊力。秦洛取出一個空的銅制水壺——從圜丘帶出來的,壺身有裂縫,但整體完整。他將黑火藥小心倒入,壓實,留出引線孔。然後用融化的鬆脂混合細沙,封住壺口,只留引線孔。
簡易爆破裝置完成。威力不會太大,但足夠在晶化河床上炸開一個坑。
接下來是定位。秦洛回到選定的爆破點,用地質錘在河岸上鑿出一個小坑,將銅壺埋入,只露出引線。然後用碎石和泥土覆蓋,盡量密封,增加定向沖擊效果。
最後是安全距離。秦洛退到巨石陣後方,距離爆破點約三十米,躲在一塊凸出的岩壁後。北鬥緊貼他趴下,牧羊犬似乎明白了要發生什麼,耳朵緊貼頭顱,身體低伏。
秦洛點燃引線。
棉線冒起白煙,緩慢但穩定地燃燒,向銅壺方向延伸。他看了一眼探針——讀數正常。頻譜圖上的峰值依然在跳動。
三十秒。
他握住北鬥的項圈,手指感受牧羊犬快速的心跳。
二十秒。
遠處寺廟的紫光似乎亮了一下。
十秒。
秦洛屏住呼吸。
五秒。
北鬥發出一聲極低的嗚咽。
零。
爆炸聲比預想的沉悶。
不是巨響,而是一種低沉的、像重物墜入深井的悶響。緊接着,河床方向傳來晶體碎裂的聲音——不是小範圍的碎裂,而是大片大片的、連鎖的崩裂聲,像一整面玻璃牆在倒塌。
秦洛探頭望去。
河床上的乳白色晶體層炸開了一個直徑約兩米的坑。坑內不是土壤,而是更深的、紫黑色的晶體,像傷口裏翻出的腐肉。而從坑底,一股淡紫色的霧氣正噴涌而出——不是煙塵,是高度富集的地脈能量在空氣中凝結成的可見霧。
霧氣迅速擴散,所過之處,晶化植被發出更亮的熒光。
但與此同時,探針的讀數開始劇烈變化。
水口位置的磁場強度:+3.5 G→+2.8 G→+1.9 G……
下降了。雖然只是暫時的。
而寺廟方向,頻譜圖上的那些雜亂尖峰開始同步——原本各自跳動的頻率,逐漸收斂、合並,最終匯聚成兩個主要峰值:147Hz和294Hz(147的二倍頻)。波形變得規整,不再是混亂的噪聲。
能量場的“諧振”在被打破後,短暫地進入了更有序的狀態。
秦洛抓起背包,沖出掩體。“走!”
他們沖向寺廟。三十米,二十米,十米——山門越來越近。探針的讀數在持續下降:+2.5 G,+2.0 G,+1.7 G……
跨過山門門檻的瞬間,秦洛感到周圍空氣的質感變了。
不再是那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而像是穿過了一層溫水膜,進入了一個相對“正常”的空間。溫度回升到深秋應有的涼意,而不是刺骨的冰寒。空氣中的臭氧和檀香味也淡了許多。
庭院依舊。銀杏樹,石井,青石板。
但主殿的門,此刻完全敞開了。
不是被人推開的那種敞開,而是門本身變得半透明——木質結構還在,但嵌入了淡紫色的晶脈,像葉脈般分布在整個門扇上。晶脈內部,光芒流動,將門變成了一面發光的、半透明的屏風。
透過屏風,秦洛能看到主殿內部的輪廓:高大的立柱,模糊的佛像,以及殿宇深處某個更明亮的、脈動的光源。
那就是探針檢測到的強輻射源。
北鬥走到門前,停下,回頭看向秦洛。
牧羊犬的眼睛裏,藍光與門上的紫光形成和諧的共振——這次同步了,兩種光以完全相同的頻率脈動。
秦洛看了一眼探針。
主殿內的讀數:+3.2 G。比剛才的+5.0 G以上下降了許多,但依然危險。
窗口期不會太長。能量場只是暫時被擾亂,很快就會重新淤積、紊亂。
他深吸一口氣,握緊地質錘。
然後,踏入了那扇發光的大門。
門內的世界,是光與晶體的聖殿。
而時間,正在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