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樞機殿
光淹沒了一切。
踏入主殿的瞬間，秦洛仿佛走進了一顆跳動的心髒內部——不是血肉的心髒，而是水晶與青銅鑄成的地脈之心。
空間比他預想的更大。從外面看，主殿只是寺廟建築群中的一棟，但內部卻向下深挖，形成了一座三層挑高的地下殿堂。他們站在最高層的環廊上，腳下是深達十餘米的巨大空間，中央矗立着那個發光的、脈動的源頭。
青銅水利機械。
秦洛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
那是一座高度約八米、直徑約五米的復雜結構，由數百件青銅構件組合而成：齒輪、轉盤、曲軸、連杆、水鬥、閘門……所有零件都精密咬合，表面布滿繁復的雲雷紋和獸面紋。機械的主體是一個垂直的圓柱形核心，核心周圍環繞着三層水平轉盤，每層轉盤又連接着放射狀的管道和杠杆。
而最奇異的是，整座機械是溼潤的。
不是浸在水中，而是表面覆蓋着一層均勻的、緩慢流動的水膜。水從殿堂頂部的岩縫中滲出，沿着預先鑿出的石槽匯集，再通過幾十個青銅注水口淋在機械上。水流順着齒輪的齒隙、管道的壁面、轉盤的溝槽流淌，最終匯集到機械基座下方的環形水池中。
水流給青銅鍍上了一層流動的銀光，也讓整座機械在運轉——雖然極其緩慢。
秦洛能看到最上層的轉盤在以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旋轉，大約每十分鍾才轉動一度。齒輪帶動連杆，連杆推動水鬥，水鬥將水池中的水舀起，抬升到一定高度後傾瀉，水流又沖擊下層轉盤上的葉片，提供微弱的動力。
自循環系統。利用山體滲水作爲動力，驅動機械進行某種……操作。
但操作什麼？
秦洛的目光順着機械向上。在圓柱形核心的頂端，連接着三根粗大的青銅管，管道向上延伸，穿過殿堂穹頂，沒入岩層。按照方位判斷，一根指向北方，一根指向西方，一根指向東方。
地脈導流管。他的直覺告訴他。
這座機械不是單純的水利模型，而是一個微縮的、或者說是一個控制接口——連接着隱山寺地下的真實地脈網絡。通過操作這個機械模型，可以實際影響山體內部的地脈能量流動。
蘇瑾論文裏提到過類似的概念：“古代大型地脈工程往往設有‘人機接口’，以具象化的機械或儀式裝置，讓操作者能夠理解並幹預抽象的能量系統。”
眼前這個，就是接口。
秦洛沿着環廊向下走。石階被水汽浸得溼滑，北鬥走得小心翼翼，爪子踩在青苔上發出細微的咯吱聲。下到最底層，距離機械基座只有五米時，他終於看清了細節。
青銅構件上刻滿了字。
不是裝飾性的紋飾，而是真正的文字，密密麻麻，布滿每一個平面。秦洛辨認出三種文字體系：梵文（佛教經典文字）、古漢字（小篆到隸書過渡的字體）、以及完全陌生的抽象符號——那些符號由簡單的幾何圖形和波浪線構成，像是某種記錄能量流動的專門標記。
三種文字混雜排列，有時同一句話用三種文字各寫一遍，有時又交錯穿插，形成一種視覺上的密文。
秦洛繞着基座行走，眼睛快速掃描。
一段相對清晰的銘文出現在基座正面，位置大約齊胸高，刻痕較深，沒有被水垢完全覆蓋。他停下腳步，舉起探針提供照明，同時從背包裏取出紙筆——那是他用熏黑的木板和炭條自制的簡易記錄工具。
文字是小篆，秦洛勉強能認：
“辨其氣，鎮其煞，溯其源。”
九個字，分三行，每行三個字。刻痕工整，力道均勻，像是某種操作口訣或指導原則。
下面還有一行更小的注釋，字體是隸書：
“氣有三態：淤塞則滯，狂亂則崩，衰微則竭。鎮煞之法，首在辨氣。氣辨則機轉，機轉則流順，流順則煞平。”
秦洛迅速抄錄。炭條在木板上摩擦發出沙沙聲。
北鬥走到他身邊，鼻子貼近刻字，深深吸氣。牧羊犬的眼睛盯着那行“辨其氣”，然後抬頭看向機械的三層轉盤，發出若有所思的低鳴。
“你也覺得關鍵在轉盤上？”秦洛問。
北鬥用鼻子指向最上層轉盤。
秦洛抬頭看去。三層轉盤直徑遞減：最上層約四米，中層三米，下層兩米。每層轉盤邊緣都有均勻分布的凹槽，像是卡榫或鎖定裝置。而目前，三層轉盤都處於“卡死”狀態——雖然有水流的微弱動力，但轉盤紋絲不動，只有水在表面流淌。
需要解鎖。
但怎麼解鎖？鑰匙是什麼？操作順序是什麼？
秦洛繼續繞行。基座側面，他發現了更多的文字——這次是混合體：梵文的“嗡啊吽”種子字，漢字的“金木水火土”五行，以及那些抽象符號中的波浪線圖案。
而這些文字旁邊，對應着機械上的三個明顯不同的接口。
第一個接口在基座東側：一個直徑約三十厘米的青銅圓盤，圓盤中心有一個手掌形的凹陷。圓盤表面刻着密集的波浪線符號，以及一行小字：“淤塞之氣，滯而不通。需以清流疏導，不可強破。”
第二個接口在西側：一個方形的銅板，板面上有九個圓形凹孔，排列成三行三列。旁邊文字：“狂亂之氣，奔突無序。需以九宮定序，導歸正軌。”
第三個接口在北側：一個多邊形的復雜插槽，形狀像一片雪花，有十二個分支。文字：“衰微之氣，無力自持。需以地乳滋養，復其本源。”
三種“氣”態。三種應對方法。
秦洛的思緒快速運轉。
淤塞——對應寺廟目前的狀態。能量淤積，循環中斷。解法是“清流疏導”，很可能與水流有關。
狂亂——對應西北冰封山脊那種脈沖式能量暴走。解法是“九宮定序”，需要某種排序或校準。
衰微——他沒遇到過，但顧名思義，是能量枯竭狀態。解法是“地乳滋養”，地乳……他想起自己那顆乳白石珠，以及玉琮裏那顆更大的。那就是“地乳”？
但問題來了：現在寺廟處於哪種狀態？
淤塞是肯定的。但可能不止。長期淤塞可能導致局部能量高壓，引發類似“狂亂”的次級紊亂。而某些區域可能因爲能量被過度抽取而出現“衰微”。
需要診斷。
秦洛舉起探針，開啓全面掃描模式。
他將探針靠近東側的“淤塞”接口。讀數：+2.8 G，頻譜圖上在47Hz和89Hz有兩個峰值，波形呈現明顯的“平台”特征——能量被壓扁了，無法流動。
靠近西側的“狂亂”接口：+3.1 G，頻譜圖上有多個尖銳的、不穩定的峰值，在100-200Hz區間瘋狂跳動，相位雜亂。
北側的“衰微”接口：讀數最低，+1.5 G，但頻譜圖顯示能量分布極其稀疏，像被稀釋過，主要頻率成分在20Hz以下，微弱而緩慢。
三種狀態，同時存在。
這意味着，操作這座機械可能需要分步驟進行：先解決淤塞，讓能量恢復流動；再平復狂亂，穩定頻率；最後補充衰微，恢復系統強度。
順序不能錯。如果先處理狂亂，而淤塞未解，高壓能量無處釋放，可能導致系統崩潰。如果先補充衰微，而淤塞和狂亂仍在，補充的能量可能被立刻消耗或扭曲。
必須從“淤塞”開始。
秦洛走回基座正面，再次看向那行口訣：“辨其氣，鎮其煞，溯其源。”
辨氣——他剛剛用探針完成了。
鎮煞——現在要開始操作。
溯其源——可能是最後一步，追溯問題根源，或者連接更大網絡。
他走到東側的“淤塞”接口前。青銅圓盤上的手掌形凹陷在幽光中等待。秦洛抬起右手，懸停在凹陷上方。
觸感微涼。圓盤表面溼潤，水流從上方滴落，在凹陷邊緣匯成細小的溪流。
他需要“清流疏導”。但清流從何而來？這座機械本身就是水驅動的，水流一直在循環，但顯然不足以沖破淤塞。
除非……需要外部的水。新鮮的水。未經系統循環污染的“活水”。
秦洛想起進入寺廟前，爆破水口後從坑底涌出的淡紫色霧氣——那是高度富集的地脈能量在空氣中凝結。但霧氣之前，坑底深處應該還有液態的水，從岩縫中滲出的深層地下水。
那些水可能帶有更高的能量純度，可以作爲“清流”。
但怎麼引到這裏？
他環顧四周。殿堂的牆壁上，除了那些混合文字刻痕，還有更大型的浮雕。秦洛舉着探針走近西側牆壁。
浮雕描繪的是山水場景：連綿的山脈，蜿蜒的河流，河上有船，山中有寺。雕刻風格古樸，線條簡潔，但秦洛注意到一個細節——河流的流向，與殿堂內真實的水流路徑完全吻合。
從頂部岩縫滲出，匯入石槽，淋在機械上，流入環形水池，再通過池底的暗孔排出。
而浮雕中，河流上遊有一個特別標注的點：一個圓圈，圈內刻着波浪線符號。那個點的位置，對應着現實中的……秦洛轉身，望向殿堂西北角。
那裏有一處不起眼的石龕，龕內放着一個破損的陶罐。
他走過去。陶罐已經裂成兩半，裏面空空如也。但石龕後方的牆壁上，刻着一個與浮雕中完全相同的符號：圓圈套波浪線。
符號下方，還有一行小字：“源水之龕。以地乳啓之。”
地乳啓之。
秦洛立刻從貼身口袋裏取出那顆乳白石珠。黃豆大小，溫潤的白色，內部光暈流轉。
他將石珠放入陶罐的碎片中。
一開始沒有反應。
然後，石珠開始發光。
不是平時那種柔和的白光，而是明亮的、脈動的藍白色光，像一顆被喚醒的微型星辰。光芒透過陶罐的裂縫溢出，照亮了整個石龕。
同時，秦洛聽到了一聲極其細微的、像是石頭摩擦的聲音。
來自石龕後方的牆壁。
他舉起探針照去。牆壁上，以那個波浪線符號爲中心，出現了細密的裂紋。裂紋迅速蔓延，形成一個直徑約二十厘米的圓形區域。然後，區域中央的石板向內凹陷，滑開，露出一個黑洞。
水聲。
不是滴答聲，而是潺潺的流水聲，從黑洞深處傳來。清澈的、帶着涼意的空氣涌出，還有新鮮的水汽。
秦洛伸手進去。指尖觸到了水流——冰冷，但流動有力。水流從岩縫中涌出，沿着一個天然的石渠向下流淌。石渠的走向……他順着水流方向看，石渠在牆體內隱蔽延伸，最終匯入殿堂頂部的主水槽。
新的水源。未經系統循環的“活水”。
“清流”有了。
秦洛回到“淤塞”接口前。手掌形凹陷等待着他。
但操作方式是什麼？僅僅把手放上去？還是需要配合水流？
他看了一眼北鬥。牧羊犬正站在環形水池邊，低頭看着池水，然後抬頭看向秦洛，眼神裏有明確的提示。
秦洛走到池邊。
池水清澈，能看到池底的石板。而在池底中央，有一個特殊的圖案：一個手掌印，刻在石板上，周圍環繞着波浪線。
與接口上的手掌形凹陷完全一致。
秦洛明白了。
他將右手浸入池水。水溫冰涼，但很快適應。他將手掌按在池底的手掌印上。
觸感——契合。掌印的大小與他的手幾乎完全吻合，仿佛千年前有人以同樣的姿勢在這裏操作。
就在手掌完全貼合的那一刻，殿堂內的水流聲突然變大了。
不是幻聽。頂部岩縫的滲水量明顯增加，水槽中的水流變得湍急。新打開的“源水之龕”涌出的活水匯入主水流，帶着更高的能量純度沖淋在機械上。
青銅構件開始發出低沉的嗡鳴。
東側的“淤塞”接口圓盤，表面的波浪線符號逐一亮起，發出淡藍色的光。
秦洛感到手掌傳來輕微的吸力——不是物理吸力，而是能量層面的牽引。他能感覺到水流中的能量正通過手掌導入他的身體，再導向接口圓盤。
圓盤中央的手掌形凹陷，此刻亮起同樣的藍光。
秦洛深吸一口氣，將左手按了上去。
觸感——不是冰冷的青銅，而是溫熱的、像活體組織般的質感。凹陷的輪廓完美貼合他的左手掌，邊緣升起極細微的能量場，將他的手“鎖”在位置上。
然後，轉盤動了。
不是整個機械的轉盤，而是接口圓盤本身——它開始緩慢旋轉，順時針方向，大約每五秒轉動一度。隨着旋轉，圓盤上的波浪線符號光芒流動，像真正的波浪在起伏。
同時，秦洛的探針檢測到變化。
淤塞接口的讀數開始下降：+2.8 G→+2.5 G→+2.1 G……
頻譜圖上，47Hz和89Hz的兩個峰值逐漸降低、展寬，像被熨平的褶皺。而原本壓在它們上方的“平台”噪聲，開始出現裂縫——能量開始流動了。
機械最上層的巨大轉盤，發出沉重的、像是鏽蝕千年的軸承終於被撬動的呻吟聲。
它轉動了。
雖然只有微不可察的一絲——秦洛需要緊盯轉盤邊緣與牆上某個刻痕的對齊關系，才能確認它確實移動了——但它確實動了。
淤塞，開始疏通。
北鬥發出一聲歡快的吠叫。牧羊犬在環形水池邊跳躍，前爪拍打水面，濺起的水花在機械的藍光中像散落的鑽石。
秦洛保持雙手的姿勢——右手在水池，左手在圓盤——感受着能量通過身體傳遞的奇異感覺。不痛苦，不灼熱，而是一種深層的、像疏通淤塞血管般的通暢感。
但他知道，這只是第一步。
淤塞接口圓盤的旋轉持續了大約三分鍾，然後停了下來。光芒逐漸黯淡，手掌形凹陷的吸力消失。秦洛收回雙手。
探針顯示：淤塞接口讀數穩定在+1.9 G，頻譜圖上的峰值降低了約30%，“平台”噪聲明顯減弱。
而機械最上層的轉盤，此刻已經轉動了大約五度——露出了之前被遮擋的部分。
秦洛看到，在轉盤背面，刻着更復雜的圖案：山川脈絡圖，以及用抽象符號標注的能量流動方向。
但那些圖案的大部分依然隱藏在未轉動的部分之下。
要完全解鎖這一層，可能還需要更多步驟。或者，需要先處理另外兩種“氣”。
他走到西側的“狂亂”接口前。九宮格銅板在幽光中沉默，九個凹孔像九只盲眼。
下一步：定序狂亂。
但九宮定序的規則是什麼？鑰匙又是什麼？
秦洛的目光轉向牆壁上那些混合文字的刻痕。
解密才剛剛開始。
而北鬥，正坐在九宮格前，歪着頭，像是在思考。
牧羊犬的鼻子抽動，眼睛裏的藍光，與銅板上某個特定的凹孔，產生了微弱的共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