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圖書館的古籍部位於老館區的深處,需要穿過好幾道厚重的、刷着暗綠色油漆的防火門。一走進那片區域,外界的聲音仿佛瞬間被吸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比凝滯、仿佛與世隔絕的空氣。它與“芳薇花藝”裏那種生機勃勃、甚至帶着攻擊性的甜膩花香截然不同,這裏彌漫的是一種復合的氣味:陳舊紙張微微發脆的酸味、幹燥防蟲藥草(大概是樟腦和冰片)的清苦,以及無數細微塵埃在靜止空氣中緩慢沉降的味道。時間在這裏仿佛被抽幹了所有鮮活的水分,只剩下緩慢的沉澱與凝固。
光線異常昏暗,只有幾張深棕色長條研究桌上,間隔着亮起幾盞帶有墨綠色玻璃燈罩的老式台燈,在桌面上投下一圈圈孤寂而集中的光暈,反而襯得周圍的空間更加幽深。天花板很高,被巨大的陰影籠罩。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深色木質書架,塞滿了密密麻麻的線裝書、厚重的函套和牛皮紙檔案袋,它們沉默地矗立着,投下厚重得幾乎能吞噬一切聲響的陰影。
周薇——第三個周薇——就坐在最裏面一張桌子後面。她穿着一件略顯寬鬆的灰色薄毛衣,鼻梁上架着一副式樣陳舊的黑框眼鏡,鏡片略厚。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四十歲要顯得沉靜,甚至有些蒼老,臉色是一種長期待在室內、少見陽光的蒼白。頭發簡單地挽在腦後,幾絲碎發垂在頸側。她正低頭看着桌上攤開的一本厚重古籍,手指纖細,指甲修剪得很幹淨。
聽到靠近的腳步聲,她緩緩抬起頭,目光透過鏡片看來,先是帶着一種沉浸在工作中突然被打擾的輕微愕然,隨即迅速轉化爲一種學者式的、禮貌而疏淡的審視。
老馬再次出示證件,簡單說明了來意,語氣比在花店時更緩和了些。
她沉默地聽着,臉上幾乎沒有出現明顯的情緒波動,只是在那副老式的黑框眼鏡後面,眼神極其細微地閃爍了一下。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抬起,輕輕撫摸過桌上那本泛黃古籍粗糙的書脊,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像在觸摸一件極易破碎的蝶翼或某種珍貴的生命。
“我父親…”她開口,聲音平緩,音調不高,帶着一點長期閱讀和沉思形成的、略顯字正腔圓的書卷氣,“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的用詞有一種刻意拉遠距離的感覺。
“他的手藝,我很小的時候或許看過,但不懂,也從未學過。”她輕輕推了一下眼鏡,鏡片反射出台燈的光,瞬間模糊了她的眼神,“他走後,家裏的東西…當年心情不好,大多都處理掉了,沒留下什麼特別的東西。”
她說着,微微側身,用那根剛剛撫摸過書脊的纖細手指,指了指身後那一排排高大沉默、蒙着歲月塵埃的檔案櫃和書架。
“我這裏,只有這些發黴的舊紙堆,”她的語氣裏聽不出是自嘲還是淡漠,“沒有齒輪,也沒有…你們說的舊懷表。”
她的對答清晰、冷靜,邏輯上幾乎無懈可擊,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深思熟慮。然而,這種過分的平靜和刻意保持的距離感,卻像一扇雖然敞開卻內裏緊閉的門,用一種無可指摘的禮貌,將所有的探尋和試圖拉近的關系,都穩穩地擋在了外面。台燈的光暈在她毫無表情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讓她看起來像一尊存放在這裏的、同樣古老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