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雪後初霽。
天色依舊帶着幾分陰沉的灰白,但雪光映照,反倒比往日亮堂些許。寒風依舊凜冽,刮在臉上生疼,卻也帶來了清冽幹淨的空氣。
永寧侯府卻早已不復平日的沉寂。天剛蒙蒙亮,各院便已燈火通明,仆役們腳步匆匆,穿梭往來,灑掃庭除,搬運器物,布置廳堂。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緊繃而忙碌的氣息。
錦瑟院內,亦是如此。
沈未晞起身時,春曉已備好了熱水和一套比往日稍顯莊重些的湖藍色緙絲襖裙,裙擺繡着疏落的折枝梅花,既應景,又不至於太過扎眼,符合她“靜思”的身份。
“夫人,今日天冷,您膝蓋還疼着,要不要再加件狐裘坎肩?”春曉一邊爲她梳頭,一邊擔憂地問。
“不必。”沈未晞看着鏡中妝容清淡、神色平靜的自己,“今日需得四處走動,穿多了反倒累贅。”她不能顯出一絲病弱之態。
用過早膳——依舊是清粥小菜,但份量似乎比昨日稍稍足了些,想來是趙氏也不想在今日讓她過於難堪,免得丟了侯府臉面——沈未晞便帶着春曉出了錦瑟院。
她沒有先去宴客所在的正廳暖閣,而是徑直往大廚房的方向走去。
一路行去,遇到的丫鬟婆子皆紛紛避讓行禮,眼神卻各異。有好奇,有探究,有幸災樂禍,也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敬畏——畢竟,這位沉寂已久的主母,今日可是掌着“協理”之權。
大廚房早已忙得熱火朝天。蒸籠冒着滾滾白汽,砧板剁得咚咚作響,油鍋滋啦作響,各種食物的香氣混雜在一起,濃鬱得幾乎化不開。
管事嬤嬤一見沈未晞來了,忙擦着手迎上來,臉上堆着笑,眼神卻帶着審視:“夫人您怎麼親自來了?這兒油煙重,仔細熏着您。一切都按單子準備着呢,錯不了!”
沈未晞目光在廚房內掃視一圈,語氣平和:“嬤嬤辛苦。我隨意看看,母親既將此事交給我,總得盡心才好。”她說着,走到備菜的條案旁,看似隨意地拿起一份核對菜品的單子,指尖在幾道工序復雜的菜肴上點了點,“這幾樣費工夫的,火候和時辰可都掐準了?萬不能出了差錯,怠慢了賓客。”
管事嬤嬤眼神閃爍了一下,連連點頭:“夫人放心,都是老手了,錯不了!”
沈未晞卻並未離開,反而踱到一旁放置器皿的條桌邊。桌上已擺好部分待用的碗碟,光潔鋥亮。她伸出指尖,在一只粉彩蝶戀花湯盤的邊緣極輕地抹過,指尖沾到一點幾不可查的油灰。
“器皿清洗乃頭等大事,關乎侯府體面,”她聲音不高,卻讓周遭忙碌的仆婦都不自覺地放慢了動作,“需得再用滾水燙過,以細軟白布擦拭,對着光檢視,不得有一絲水痕污漬。若讓我發現誰偷懶……”她頓了頓,目光落在那管事嬤嬤臉上,“今日宴席出了任何紕漏,我第一個唯你是問。”
那嬤嬤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後背瞬間沁出一層薄汗,忙不迭應聲:“是是是!奴婢這就盯着她們再仔細過一遍!絕不敢馬虎!”她轉身便厲聲吆喝起來,催促着丫鬟們重新清洗器皿。
沈未晞不再多言,轉身離開廚房。恩威並施,點到即止。她不需要事必躬親,只需讓這些人知道,她並非睜眼瞎,出了事,有人要倒黴。
接下來,她去了戲台布置的後園。檢查了桌椅擺放、暖爐設置、甚至後台給戲班子準備的茶點,同樣挑了幾處細微不至的地方,輕描淡寫地提點了一番,惹得負責的管事一頭冷汗。
最後,她繞道去了梅林。
積雪尚未完全融化,覆在虯枝盤曲的梅枝上,紅梅映雪,冷香浮動,景致確實極佳。林間小徑已打掃幹淨,還細心鋪了防滑的草墊。
春曉按照吩咐,上前與正在最後檢查花枝的崔婆子搭話。
沈未晞站在一株老梅下,看似賞梅,餘光卻留意着那邊。
崔婆子穿着厚重的灰布棉襖,頭發花白,身形佝僂,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一雙眼睛有些渾濁,看人時帶着點畏縮和麻木。聽到春曉問話,她只是木訥地點頭或搖頭,間或沙啞地回一兩個字,並不多言。
春曉按照沈未晞教的,只問了些花木打理的事,又說了幾句“婆婆辛苦”、“年節下忙完可好好歇歇”之類的閒話。
崔婆子始終沒什麼反應,直到春曉塞給她一小包沈未晞提前準備好的、用油紙包着的桂花糖,啞着嗓子道:“老婆子不愛吃甜,留給小丫頭們吧。”便又低頭去修剪一根枯枝,不再理會。
春曉無奈,只得退回沈未晞身邊,低聲道:“夫人,崔婆婆她……話太少了,問不出什麼。”
沈未晞目光掠過崔婆子那雙布滿老繭、指甲縫裏嵌着泥土的手,以及她腰間掛着的一個陳舊褪色、卻編得十分精巧的梅花結絲絛,微微頷首:“無妨,本也是尋常問問。”
有些痕跡,未必在言語間。
她轉身,正準備離開梅林,前往正廳迎客,眼角餘光卻瞥見梅林深處,靠近祠堂方向的一角,積雪似乎有被什麼東西匆匆拂掃、又未能完全掩蓋的痕跡,與那夜在角門外看到的,如出一轍。
她的心微微一沉,腳步卻未停,面色如常地帶着春曉離開了梅林。
巳時初,賓客陸續抵達。
侯府門前車馬轔轔,環佩叮當。趙氏穿着一身絳紫色萬字不斷紋緙絲褙子,頭戴赤金點翠抹額,滿面春風地站在暖閣門口迎客,與各位夫人小姐寒暄見禮,言笑晏晏,一副雍容華貴的侯夫人做派。
沈未晞則安靜地站在她身後半步的位置,保持着得體的微笑,依着禮數向各位賓客行禮問安,並不多言。
幾位相熟的夫人見到她,眼神都有些微妙,語氣卻依舊親熱:“侯夫人好福氣,有這般端莊賢惠的媳婦幫襯着,真是羨煞旁人。”
趙氏笑得更深,拉過沈未晞的手,輕輕拍着,語氣慈愛:“可不是嘛,未晞這孩子最是懂事貼心,有她在一旁盯着,我不知省了多少心。”手上塗着鮮紅蔻丹的指甲,卻幾不可查地掐了沈未晞的手背一下。
沈未晞仿佛毫無所覺,依舊溫順地笑着,微微垂眸:“母親過譽了,未晞愚鈍,不過是盡本分罷了。”
安國公夫人打量了沈未晞幾眼,笑道:“永寧侯夫人真是好涵養,媳婦調教得如此知禮。”
說話間,吏部侍郎柳夫人也到了。她穿着一身寶藍色繡金盞菊的錦緞襖裙,妝容精致,未語先笑,聲音又脆又亮:“給老夫人請安!哎呦呦,幾日不見,老夫人氣色愈發好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她目光轉到沈未晞身上,笑容更深,“少夫人也在呢?今日這身真是清雅,瞧着竟比那梅花還標致幾分!”
她親熱地欲來拉沈未晞的手,沈未晞卻微微側身,先行了禮:“柳夫人安好。”避開了她的觸碰。
柳夫人手落了個空,臉上笑容僵了一瞬,隨即又若無其事地收回,轉而奉承趙氏去了。
賓客漸多,暖閣內香風鬢影,笑語喧譁。趙氏被衆星捧月般圍在中間,享受着衆人的奉承。
沈未晞悄然退到稍外圍的地方,目光平靜地掃視着全場。她看到蘇姨娘和柳姨娘也打扮得花枝招展,混在人群邊緣,與其他府上的姨娘們說笑,眼神卻不時瞟向主位,帶着羨慕與嫉妒。
一切看似和諧熱鬧,暗地裏卻波濤洶涌。
很快,便到了賞梅的時辰。
衆人簇擁着趙氏,往後園梅林走去。
雪地紅梅,景致如畫。夫人們紛紛贊嘆,吟詩作對,附庸風雅。
沈未晞陪在趙氏身側,偶爾應答幾句,心思卻有一半飄向了梅林深處,那片被匆匆處理過的雪地,以及更遠處,被高牆隔絕的祠堂。
就在衆人行至梅林中心一處開闊地,預備品茶閒聊時,一個穿着體面的嬤嬤突然急匆匆走來,在趙氏耳邊低語了幾句。
趙氏臉上的笑容瞬間淡了下去,眉頭微蹙,目光似有似無地掃了沈未晞一眼。
雖然距離稍遠,聽不清具體內容,但沈未晞看到那嬤嬤的口型,隱約是“器皿”、“缺失”、“對不上”幾個詞。
來了。
沈未晞心下一凜,面上卻依舊從容。
果然,趙氏沉吟片刻,便笑着對衆人道:“諸位且先賞玩,老身去去就來。”她說着,目光轉向沈未晞,語氣依舊溫和,卻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未晞,你隨我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