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的喧囂被隔絕在暖閣之內,絲竹管弦之聲隱隱傳來,更襯得通往府邸後院的路徑格外冷清寂寥。
寒風卷着殘雪,撲打在沈未晞的臉上,冰冷刺骨。她攏了攏身上的鬥篷,腳步卻並未加快,依舊保持着一種看似從容的平穩,朝着那間看守冬凝的柴房方向走去。
春曉被她派去暗中盯着柴房動靜,她需得親自去探一探虛實。冬凝身上的秘密,絕不能先落入趙氏或其他人手中。
然而,還未等她靠近那處偏僻角落,遠遠便瞧見兩個粗使婆子神色慌張地從柴房那邊的小徑拐了出來,腳步匆匆,低聲交談着什麼,一抬頭看見沈未晞,頓時嚇得臉色發白,慌忙垂首避讓到路邊。
“夫人……”
沈未晞腳步微頓,目光掃過她們不安的神情和身上沾染的些許草屑:“何事驚慌?”
其中一個婆子哆嗦着回道:“沒、沒什麼……奴婢們剛去送了趟柴火……”
“是嗎?”沈未晞語氣平淡,目光卻落在她們空着的雙手和略顯凌亂的衣襟上,“送去柴火的空手而歸?”
兩個婆子頓時語塞,額頭冒出冷汗。
恰在此時,春曉從另一條小徑匆匆趕來,見到沈未晞,急忙上前,壓低聲音,語氣急促:“夫人,不好了!方才奴婢看到張嬤嬤帶着兩個心腹婆子進了柴房,還把看守的人都支開了!裏面……裏面好像有動靜……”
沈未晞眸光驟然一冷。
張嬤嬤!趙氏身邊最得力的爪牙!她動作竟如此之快!宴席還未過半,便已迫不及待地要對冬凝動用私刑逼供!
“過去看看。”沈未晞聲音沉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抬步便向柴房走去。
“夫人!”春曉急道,“張嬤嬤她……”
“無妨。”沈未晞打斷她,“我乃侯府主母,協理家務,巡查各處,有何不可?”
她步伐加快,春曉只得咬牙緊跟其後。
越靠近那間孤零零的柴房,空氣中那股壓抑的、混合着黴味和塵土的氣息便愈發濃重。隱隱地,似乎有極其微弱的、被強行壓抑的嗚咽和斥罵聲從緊閉的門縫裏漏出來。
柴房門口果然空無一人,原本該在此看守的婆子不知被支使到了何處。
沈未晞沒有絲毫猶豫,直接上前,伸手推門。
門從裏面閂住了。
裏面的斥罵聲和嗚咽聲驟然一停,陷入死寂。
沈未晞抬手,不輕不重地叩了三下門扉,聲音清晰平穩:“張嬤嬤可在裏面?開門。”
裏面靜默了片刻,才傳來張嬤嬤那略顯尖利又帶着一絲刻意鎮定的聲音:“是夫人啊?老奴正在裏頭審問那偷奸耍滑的賤婢,裏頭醃臢,恐污了夫人的眼,夫人還是請回吧,待老奴問清楚了,自會去回稟老夫人和夫人。”
“既是審問,我既協理家務,豈有避而不見之理?”沈未晞語氣不變,手下卻加重了力道,再次叩門,“開門,張嬤嬤。”
門內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顯然,張嬤嬤沒料到沈未晞會如此強硬直接地找上門來,且打着“協理”的正經旗號,讓她難以公然拒絕。
半晌,門閂才被從裏面緩緩拉開。
柴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張嬤嬤那張刻薄的臉露了出來,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夫人何必親自來這污穢之地……”
沈未晞不等她說完,已一步跨了進去。
柴房內光線昏暗,只有一扇糊着破紙的高窗透進些許慘淡的天光。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灰塵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冬凝被反綁着雙手,蜷縮在角落的幹草堆上,頭發散亂,臉頰紅腫,嘴角破裂滲着血絲,顯然已經吃了苦頭。兩個身材粗壯的婆子一左一右地立在她身旁,臉上帶着獰惡的神色。
見到沈未晞進來,冬凝猛地抬起頭,那雙原本空洞絕望的眼睛裏瞬間爆發出強烈的恐懼和一絲微弱的、求救般的希冀,喉嚨裏發出模糊的“嗚嗚”聲。
兩個行刑的婆子見到沈未晞,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看向張嬤嬤。
張嬤嬤跟了進來,幹笑道:“夫人您看,這賤婢嘴硬得很,不用些手段,她是不肯老實交代偷盜器皿和那些邪祟之物的去向的。”
沈未晞的目光冷冷掃過冬凝臉上的傷痕,最後落在張嬤嬤臉上:“嬤嬤倒是心急。宴席還未散,母親那邊尚且需要人伺候,嬤嬤不在母親跟前聽候差遣,反倒急着來此動私刑?莫非是得了母親的急令,命你即刻問出結果?”
張嬤嬤臉色一僵,忙道:“老夫人自是惦記着此事,吩咐老奴仔細查問。老奴也是想着盡快查清,以免夜長夢多……”
“哦?”沈未晞挑眉,“母親方才還與我言說,一切以宴席爲重,此事容後再議。怎的轉眼又給嬤嬤下了急令?還是說……嬤嬤是揣摩着母親的心思,自行其是了?”
一頂“自行其是”、“揣摩上意”的大帽子扣下來,張嬤嬤頓時變了臉色,慌忙道:“老奴不敢!老奴萬萬不敢!老奴只是……只是怕這賤婢同夥得知消息,趁機銷毀贓物或是串供……”
“同夥?”沈未晞捕捉到這個詞,眸光銳利如刀,“嬤嬤已審出她有同夥了?是誰?在何處?”
張嬤嬤頓時語塞,她方才只是順口一說,企圖加重冬凝的罪責,沒想到被沈未晞立刻抓住話柄,一時支吾起來:“這……老奴還在審……這賤婢尚未招供……”
“既未招供,嬤嬤便斷言她有同夥?”沈未晞語氣漸冷,“動用私刑,屈打成招,若是弄出人命,或是逼急了胡亂攀咬,污蔑了哪個清白之人,這責任,嬤嬤擔待得起嗎?還是覺得,有母親爲你撐腰,便可在這侯府後院爲所欲爲了?”
她字字句句,皆扣在“規矩”和“後果”之上,語氣並不如何嚴厲,卻帶着主母天然的威勢,壓得張嬤嬤額頭冒汗,那兩個行刑的婆子更是大氣不敢出。
“老奴……老奴絕無此意!”張嬤嬤徹底慌了神,她原以爲沈未晞只是個失寵好拿捏的,沒想到如此難纏。
“既無此意,便該按規矩辦事。”沈未晞淡淡道,“冬凝雖有嫌疑,卻未定罪。即便要審,也當時府中管事嬤嬤一同在場,記錄在案,豈容你私下用刑?今日之事,我暫且不計較。現在,帶着你的人,立刻回母親跟前伺候去。冬凝,我帶走。”
“夫人!”張嬤嬤失聲叫道,“這怕是不合規矩!這賤婢是老夫人下令看管的……”
“母親令我看管協理,自然包括處置此事。”沈未晞毫不退讓,“還是說,張嬤嬤覺得,我無權過問?需得此刻便去宴席上請母親當場示下?”
提到去宴席上當場對質,張嬤嬤頓時慫了。趙氏絕不會在賓客面前承認自己縱容心腹動用私刑。
她臉色青白交錯,最終只得咬牙忍下,狠狠瞪了冬凝一眼,悻悻道:“既然夫人有令,老奴遵命便是。”她朝兩個婆子使了個眼色,三人灰溜溜地退出了柴房。
柴房內,只剩下沈未晞、春曉和蜷縮在地、驚魂未定的冬凝。
冬凝仰頭看着沈未晞,眼淚混着血水滑落,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極度恐懼。
沈未晞對春曉道:“去尋件幹淨鬥篷來,再打盆溫水。”
春曉應聲而去。
沈未晞這才緩緩走到冬凝面前,蹲下身,目光平靜地看着她:“現在,沒有外人了。告訴我,張嬤嬤方才逼問你什麼?她想知道什麼?那些字符和藥末,究竟是什麼?你爲誰傳遞消息?”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奇異的、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
冬凝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眼神掙扎萬分,恐懼與猶豫交織。
“說出來,”沈未晞凝視着她的眼睛,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清晰,“只有我能救你。落在張嬤嬤,或者其他人手裏,你只有死路一條。你護着的那個人,也護不住你。”
最後那句話,像是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冬凝最後的心理防線。
她猛地閉上眼睛,淚水洶涌而出,喉嚨裏發出破碎的、絕望的哽咽聲,終於極其輕微地、用氣音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是……是婉娘子……祠堂……藥……救命……”
婉娘子!救命!
沈未晞的心髒猛地一縮,果然與她有關!
就在這時,外面隱約傳來一陣腳步聲和說話聲,似乎是宴席間歇,有女眷出來更衣透氣,朝着這邊走來。
冬凝瞬間噤聲,眼中再次充滿驚恐。
沈未晞立刻站起身,面色恢復如常。
春曉抱着鬥篷端着水盆快步進來,神色緊張地低聲道:“夫人,有好幾位夫人往這邊來了……”
沈未晞快速對春曉道:“幫她收拾一下,看起來別太狼狽。”自己則轉身迎向門口。
剛走到柴房門口,便見安國公夫人、柳夫人等幾位女眷正說笑着朝這邊走來,似乎是想尋個清淨處歇歇腳。
見到沈未晞從柴房裏出來,幾人臉上都露出詫異之色。
安國公夫人笑道:“侯夫人怎的從這處出來?可是裏頭藏了什麼好景致?”
沈未晞微微一笑,神色自若:“讓夫人見笑了。方才丫鬟來報,說存放於此的幾盆名品臘梅似有凍傷,我順路過來瞧瞧,以免明日呈送各府時失了禮數。”
她語氣輕鬆自然,仿佛真是爲了一樁無關緊要的小事。
柳夫人眼神往那柴房裏瞟了瞟,嘴上卻笑道:“少夫人真是細心周到,永寧侯夫人有您這樣的媳婦幫襯,真是好福氣。”
正說着,春曉已扶着用鬥篷裹得嚴嚴實實、低頭掩面的冬凝從裏面出來,快步從另一側離開。
幾位夫人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眼神帶着探究。
沈未晞狀似無奈地嘆了口氣,低聲道:“讓諸位見笑了。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鬟,偷懶躲到此處打盹,摔了一跤,磕破了相,正讓她回去收拾呢。今日事忙,下人們也難免疏漏。”
她輕描淡寫,將冬凝的狼狽歸結於偷懶摔跤,巧妙地遮掩過去。
幾位夫人都是人精,見她不欲多言,便也笑着岔開話題,不再追問。
又寒暄了幾句,沈未晞便借口還需去查看宴席,告辭離開。
轉身的刹那,她臉上的笑意瞬間收斂,眼底一片冰寒。
婉娘子……藥……救命……
冬凝破碎的言語在她腦中回蕩。
張嬤嬤急於逼供,甚至不惜在宴席期間動用私刑,絕不僅僅是爲了幾件丟失的器皿。她想要的,恐怕是冬凝背後的人,以及那字符和藥末的真正秘密!
這侯府的水,果然深不見底。
而此刻,冬凝已成爲衆矢之的。她必須盡快從她嘴裏,挖出全部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