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沈硯之是被凍醒的。

刺骨的寒意從脊背鑽進來,混着濃重的黴味和草藥味,將沼澤裏的泥漿腥氣沖淡了大半。他費力地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粗糙的窯壁,坑窪處結着層白霜,像蒙了層薄雪。身下墊着幹草,扎得皮膚發癢,卻比沼澤的爛泥暖和百倍。

“醒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從窯口傳來,帶着炭火氣。

沈硯之轉動脖頸,看見影正蹲在火堆旁添柴,火上架着個豁口的陶罐,裏面咕嘟咕嘟煮着什麼,藥香順着縫隙往外冒。百草翁坐在火堆另一側,額頭貼着塊黑藥膏,正用根銀簪子挑着罐裏的草藥,見他看來,咧嘴笑了笑,露出顆缺角的牙:“命硬得很,‘牽機引’的毒沒攻心,就是失血太多,得補補。”

陶罐裏煮的是野雞湯,湯面上飄着些暗紅色的碎末——是雁門關特有的“血竭草”,止血的良藥。沈硯之想坐起身,後背的傷口卻像被撕開般疼,冷汗瞬間浸溼了額發。

“躺着吧。”影遞過來個粗瓷碗,裏面盛着溫熱的雞湯,“救你的是影衛營的老陳頭,當年跟着先皇打過北狄,現在在城外燒磚窯,這地方是他的老巢,安全。”

沈硯之接過碗,指尖觸到碗壁的溫度,突然想起在雁門關給兵卒包扎傷口的日子。那時老鬼總愛蹲在藥箱旁,搶他碗裏的雞湯喝,說“傷筋動骨的人,就得靠這口熱乎氣吊着”。

“影呢?”他喝了口湯,暖意順着喉嚨往下淌,左臂的麻木感似乎減輕了些。

“帶着賬本和羊皮紙往雁門關去了。”影往火堆裏添了塊鬆節,火苗“騰”地竄起,映得他臉上的疤忽明忽暗,“李御史是個老狐狸,說京城水深,不敢接這燙手山芋,只給了封信,讓影把東西交給雁門關守將,再由守將快馬送進宮,直接呈給皇帝。”

沈硯之皺起眉。繞過朝堂直接呈給皇帝,看似穩妥,卻少了言官的聲援——一旦三皇子在皇帝面前狡辯,僅憑一本賬冊和半張羊皮紙,未必能定他的罪。

“老陳頭剛才來報,說三皇子被禁足後,府裏的人沒閒着,正四處搜捕影衛營的舊部,連西城的戲班都被抄了。”影的聲音壓得很低,“二皇子也沒安生,昨天夜裏,他府裏運出十幾車木箱,不知藏去了哪裏。”

窯外傳來風聲,卷着雪沫子打在窯門上,發出“嗚嗚”的響,像有冤魂在哭。沈硯之望着跳動的火苗,突然想起三皇子私宅窗紙上的影子——趙琰深夜去見趙珩,絕不是爲了敘兄弟情,這兩個鬥得你死我活的人,難道達成了什麼交易?

“百草翁,”沈硯之突然開口,“‘牽機引’的解藥,除了火棘根,還有沒有別的引子?”

老頭正用銀簪子撥弄着罐底的藥渣,聞言抬頭:“有是有,得用北狄的‘冰蠶花’做藥引,可那花只長在漠北的冰川上,京城裏找不着。怎麼了?”

沈硯之沒回答,只是摸了摸左臂的傷口。那裏的皮肉泛着青黑,是“牽機引”的餘毒在作祟。他突然想起趙琰侍衛的彎刀——刀鞘上的寶石,和北狄王族佩刀上的一模一樣。二皇子的人,怎麼會有北狄的寶石?

“老陳頭說,三皇子的私宅裏,藏着個北狄女人。”影像是想起了什麼,“去年冬天進的府,一直養在後院,沒人見過她的臉。”

窯裏的火光突然暗了下去,鬆節燃盡,只剩下通紅的炭火。沈硯之看着炭火裏自己模糊的倒影,左臉的疤在紅光裏像道血痕。一個念頭在他腦海裏漸漸清晰:三皇子通敵或許只是表象,二皇子趙琰,才是那個真正和北狄勾連最深的人。老鬼藏在舊糧倉的“破虜槍”,恐怕不只是爲了證明三皇子的罪證,更是爲了引出這背後更大的網。

三日後的清晨,小陳突然出現在窯洞口,棉襖上沾着雪,凍得嘴唇發紫,手裏卻緊緊攥着塊布。“先生!影大哥派人送消息來了!”

布上是影的字跡,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證據已送抵雁門關,守將願上奏。但北狄異動,似有南下之意,恐雁門難保。另,李御史被滅口,死前留話——‘東宮有內鬼’。”

“東宮?”沈硯之猛地坐起身,後背的傷口再次撕裂,疼得他倒吸口冷氣,“是太子?”

百草翁捻着胡須,突然一拍大腿:“難怪二皇子敢和三皇子叫板,原來是有太子撐腰!這兄弟倆明着鬥,暗着怕是在聯手搞事,等把太子拉下馬,他們再分勝負!”

小陳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裏面是幾個凍硬的肉包子:“影大哥說,讓先生務必保重,等他從雁門關回來,帶您去吃熱乎的。”

沈硯之拿起個包子,冰碴子硌得牙生疼,卻舍不得放下。這是老鬼最愛吃的那家鋪子的,去年冬天他去買時,掌櫃的還問:“你那朋友怎麼沒來?”

“我得去趟東宮。”沈硯之突然說。

“不行!”影和小陳異口同聲地反對。

“太子要是真和二皇子勾結,您這一去就是自投羅網!”影急得站起來,銀線在指間繃得筆直。

“李御史說‘東宮有內鬼’,未必是指太子本人。”沈硯之的目光落在炭火上,“說不定是太子身邊的人,被二皇子收買了。影衛營的名冊裏,不是有個‘東宮洗馬’嗎?找到他,或許能知道李御史是被誰殺的。”

他將凍包子揣進懷裏,站起身時,後背的傷還是疼,但左臂的麻木感輕了些——百草翁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在藥裏加了點微量的“冰蠶花粉”,暫時壓住了“牽機引”的毒。

“我去東宮附近的茶館等消息。”沈硯之拿起靠在窯壁上的殘劍,劍鞘上的藍布又磨破了些,露出裏面斑駁的劍身,“你們留在這兒,要是三天後我沒回來,就帶着老鬼的東西去雁門關,交給守將。”

影還想說什麼,卻被沈硯之按住了肩膀。他的手很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老鬼說過,賬冊是死的,人是活的。光有證據不夠,得找到能把證據遞到皇帝面前的人。”

走出窯廠時,雪又下了起來,不大,像鹽粒似的撒在地上。沈硯之裹緊黑袍,殘劍藏在袖中,劍柄的碎玉貼着掌心,暖得像塊烙鐵。他沒直接去東宮,而是繞到了西城的回春堂——秦伯說過,這裏的掌櫃是周御史的舊部,能傳遞消息。

回春堂的門虛掩着,藥櫃上的抽屜都開着,像是被人翻過。沈硯之摸出殘劍,剛要進門,就聽見後院傳來動靜。他繞到後牆,看見個穿灰衣的夥計正往馬車上搬藥箱,車轅上刻着個極小的“周”字。

“是沈大俠嗎?”夥計看見他,眼裏閃過絲驚喜,“秦伯生前吩咐過,要是您來,就把這個交給您。”他從藥箱裏拿出個小木盒,裏面是枚象牙牌,刻着“東宮行走”四個字。

“這是……”

“是周大人當年在東宮當差時的令牌,能自由出入東宮。”夥計的聲音壓得很低,“掌櫃的昨天被人抓了,說是查出他給影衛營的人送藥,臨走前讓我務必等您來。他還說,李御史死前見過太子,從東宮出來後就被滅口了。”

沈硯之握緊象牙牌,牌面的溫度透過掌心傳來,像秦伯在鐵匠鋪裏遞給他的那碗鐵茶。他突然明白,周御史留下的不只是賬冊,還有一張遍布京城的網,從回春堂的掌櫃到東宮的舊部,每個人都是這張網上的結,用命連着彼此。

馬車駛離西城時,雪停了。沈硯之坐在車夫旁邊,看着街面被車輪碾出兩道轍,轍裏的雪很快又被風吹平,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可他知道,那些藏在雪下的腳印,那些浸在血裏的證據,那些埋在心底的名字,都不會被風雪抹去。

東宮的朱漆大門在暮色裏像頭沉默的巨獸。沈硯之勒住馬,摸了摸懷裏的凍包子,又按了按袖中的殘劍。他知道,門後的路比沼澤更危險,比糧倉更黑暗,但他必須走進去。

因爲老鬼的包子還沒熱透,圓覺大師的菩提子還在掌心,秦伯的鐵錘還在耳邊響。

更因爲,雁門關的風還在吹,等着一個太平的春天。

他將象牙牌遞給守門的侍衛,看着那扇沉重的門緩緩打開,露出裏面深不見底的庭院。殘劍在袖中輕輕顫,像在說:走了,該去會會那些藏在宮裏的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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