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夏感覺自己仿佛被扔進了一鍋滾燙的沸水,從內到外都被羞恥和恐慌煎熬着。她幾乎是落荒而逃,離開了建築圖書館門口那片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她低着頭,腳步踉蹌,撞到人也只是含糊地道歉,腦海中只剩下閃光燈刺目的白光和江嶼那雙冰冷刺骨的眼睛。
她不敢回宿舍。蘇晴肯定在瘋狂找她,而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閨蜜的追問和可能更洶涌的“關心”。她需要一個地方躲起來,一個安靜、沒有目光、能讓她蜷縮起來舔舐傷口的地方。
江城大學的校園裏,午後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地上,形成斑駁的光影。學生們三三兩兩走在路上,討論着剛剛在論壇上看到的熱門話題。而林初夏,此刻只想逃離這一切。
本能地,她沖向了藝術學院那棟老舊卻充滿顏料和鬆節油氣味的小紅樓,沖進了三樓的公共畫室。此時此刻,畫室通常空無一人,是她平時最喜歡的避風港。
“砰”地一聲,她關上門,隔絕了外面世界的喧囂。林初夏背靠着冰涼的門板,大口喘着氣,仿佛剛從深海裏掙扎出來。畫室裏彌漫着熟悉的油彩和木屑的味道,幾幅未完成的靜物寫生擺在畫架上,午後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斜射進來,在光潔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寂靜包裹着她,卻無法平息內心的驚濤駭浪。
她顫抖着手摸出手機,屏幕剛一亮起,就被無數條消息通知和未接來電的提示淹沒了。最頂端的,赫然是蘇晴刷屏的信息:
【夏夏!你人呢?!聯誼會都散場了!】
【臥槽臥槽臥槽!我剛上論壇!你上頭條了!】
【照片!你和江嶼學長的照片!!圖書館門口!】
【快看表白牆!炸了!】
【你沒事吧???回話啊!!!急死我了!!!】
【接電話!!!!】
緊接着是宿舍群的消息,99+,根本來不及看。還有幾個平時不太熟的同學發來的“關切”詢問:
【初夏,論壇照片是真的嗎?你跟江學長…?】
【哇塞,深藏不露啊姐妹!求細節!】
【牛啊!怎麼做到的?教教我?】
初夏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悶得發疼。她深吸一口氣,手指顫抖着點開了C大最火的匿名論壇——“灌水池塘”。
首頁最頂端,一個加紅加粗、後面跟着一個火焰標志的帖子標題,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視網膜上:
【爆!冰山融化?!江嶼圖書館門口與神秘女生親密接觸現場直擊!(有圖有真相)】
發帖人:池塘小喇叭(匿名)
時間:就在剛才!
帖子正文簡單粗暴:
【前線速報!就在剛剛!建築學院圖書館門口!驚天大瓜!萬年冰山江嶼學長疑似戀情曝光!神秘女生(目測文院/藝院)飛奔投懷送抱!學長疑似摟腰扶穩!現場一片狼藉(疑似打翻重要物品?),學長臉色凝重!最後還有閃光燈抓拍!圖來了![圖片1][圖片2][圖片3] 速來圍觀!】
下面緊跟着三張清晰度不算頂高、但足以辨認主角的照片。
第一張:正是初夏失去平衡,狠狠撞進江嶼懷裏,雙手緊緊抓住他腰側襯衫的瞬間。江嶼顯然也被撞得猝不及防,身體後傾,一只手臂下意識地抬起,從照片角度看,非常像是要環抱住她。
第二張:江嶼蹲在地上,面色冰冷地撿拾摔壞的模型和污損的圖紙,初夏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眼圈發紅,滿臉驚慌失措和內疚。地上咖啡漬和模型的碎片清晰可見。
第三張:就是那閃光燈抓拍的瞬間!角度刁鑽,正好捕捉到江嶼站起身,手裏拿着殘骸,冰冷銳利的目光投向初夏,而初夏則是一副泫然欲泣、仿佛被“嚇傻”的樣子。兩人之間的氣氛劍拔弩張,卻又因爲之前的“擁抱”照片,平添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張力。
帖子才發了不到半小時,回復已經蓋了幾百樓,並且還在以恐怖的速度刷新着。
【沙發!我的天!我看到了什麼!江嶼?!】
【前排吃瓜!這女生誰啊?文院的?沒見過啊!】
【臥槽!投懷送抱?!這劇情也太偶像劇了吧?!】
【看第二張圖,學長臉色好嚇人…是撞壞東西了?感覺不是甜蜜現場,是事故現場啊…】
【樓上懂什麼!沒看第三張那眼神拉絲嗎?冰山發怒也好帥!】
【只有我注意到女生抓學長襯衫的手嗎?好用力!學長腰看起來好細(重點誤)!】
【毀壞學長作品?這女的故意的吧?想引起注意?】
【江嶼學長可是建築系大神的作品啊!這女的完了!】
【我怎麼覺得這女生有點眼熟?好像是文院那個‘戀愛絕緣體’?叫林什麼來着?】
【林初夏!對!是她!臥槽!絕緣體絕緣的是別人,直接導電學神了?!】
【論壇大神呢?求扒女生信息!】
【不管是不是事故,這肢體接觸是實打實的啊!江嶼學長什麼時候讓女生近身過?還抓衣服?這關系絕對不一般!】
【坐等後續!感覺有大瓜!】
各種猜測、羨慕、嫉妒、幸災樂禍、陰謀論的言論交織在一起,像一張巨大的、黏膩的網,將初夏牢牢困住。她看着那些刺眼的文字,看着照片裏自己狼狽不堪的樣子,看着江嶼冰冷的目光被解讀成“拉絲”……巨大的委屈、難堪和恐懼再次洶涌而來,眼淚終於不受控制地大顆大顆砸落在手機屏幕上。
她成了全校的笑話,一個不自量力、用拙劣手段“碰瓷”學神的醜角。而江嶼……他一定恨死她了。
初夏無力地滑坐到冰涼的地板上,將臉深深埋進膝蓋裏,肩膀微微聳動。顏料的味道混合着灰塵的氣息鑽進鼻腔,她只想把自己縮成一團,最好消失掉。
不知過了多久,畫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了。
初夏嚇得一哆嗦,猛地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向門口,心髒提到了嗓子眼。是蘇晴找來了?還是……更可怕的人?
“林初夏同學在嗎?”一個溫婉悅耳,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居高臨下意味的女聲在門外響起。不是蘇晴。
初夏的心沉了下去。她不想見任何人,更不想見這個聽起來就很陌生的聲音。她屏住呼吸,沒有回答,希望門外的人以爲裏面沒人,自行離開。
然而,門把手被輕輕轉動了。
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高挑優雅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來人穿着剪裁合體的米白色羊絨連衣裙,外面罩着一件淺咖色的薄款風衣,長發微卷,妝容精致得恰到好處。她氣質出衆,舉止從容,正是之前論壇帖子下有人提到的、與江嶼家世相當、建築系公認的女神——沈薇。
沈薇的目光在略顯昏暗的畫室裏掃視了一圈,很快鎖定了蜷縮在角落地板上的初夏。她踩着質地精良的小羊皮短靴,步履輕盈地走了進來,順手帶上了門,隔絕了外面的走廊。
“林初夏學妹?”沈薇走到初夏面前幾步遠停下,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臉上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帶着點疏離的關切,“你好,我是建築系大四的沈薇,江嶼的朋友。”
聽到“江嶼”的名字,初夏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頭埋得更低,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此刻紅腫的眼睛和狼狽的模樣。
沈薇似乎並不在意她的沉默和回避,自顧自地環顧了一下畫室,目光掃過那些畫架和散落的顏料,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藝術學院的畫室?果然很有……氛圍。”她頓了頓,重新將視線落回初夏身上,聲音放得更柔和了些,卻像裹着蜜糖的針:
“學妹,你別緊張。我過來,主要是想看看你,順便……關心一下。”她微微俯身,拉近了一點距離,“論壇上的事情,我都看到了。真是……太意外了。”
初夏的心猛地一跳,手指緊緊攥住了衣角。
“江嶼他……現在心情很不好。”沈薇輕輕嘆了口氣,語氣帶着熟稔和一絲心疼,“你也知道,他最近在忙一個非常重要的國際競賽,那個模型和圖紙,是他熬了不知多少個通宵的心血,眼看就要送去制作了。現在……唉。”她搖搖頭,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那未盡之意,像重錘一樣砸在初夏心上。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初夏的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細若蚊蠅,充滿了無力感。
“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沈薇立刻接話,語氣溫和,眼神卻銳利地審視着初夏,“學妹看起來就很單純。只是……”她話鋒一轉,帶着一絲意味深長,“現在事情鬧得這麼大,論壇上說什麼的都有。有些話,實在是不太好聽,對你,對江嶼,影響都很壞。”
她往前又走了一小步,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種推心置腹的錯覺:“尤其是那些照片的角度……學妹,你別怪我多嘴。江嶼他這個人,最討厭的就是被算計,被利用,特別是……利用他的名聲和地位。”她刻意停頓了一下,觀察着初夏瞬間煞白的臉色,“現在外面很多人都在傳,說你是有意爲之,想借機攀上江嶼,炒作自己呢。”
初夏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着沈薇,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我沒有!我怎麼可能……” 她怎麼可能去算計江嶼?她避之唯恐不及!
“我當然知道你沒有。”沈薇安撫地笑了笑,但那笑意並未到達眼底,“但是人言可畏啊,學妹。三人成虎。江嶼他現在正在氣頭上,看到這些言論,難免會……多想。”她輕輕嘆了口氣,仿佛真心實意地爲初夏擔憂,“我是把你當學妹,才好心提醒你。這種事情,對女孩子的名聲影響最大了。江嶼他身份特殊,就算真有什麼誤會,大家也不敢多說他什麼。可你就不同了……”
初夏的心徹底涼透了。沈薇的話,像淬了毒的軟刀子,一刀刀精準地割在她最脆弱的地方。恐慌和內疚被無限放大,還摻雜了被污蔑的憤怒和無力辯解的絕望。是啊,在所有人眼裏,她林初夏算什麼呢?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透明,撞壞了學神的重要作品,還“恰好”被拍下了“投懷送抱”的照片……怎麼看,都像是處心積慮。
沈薇看着初夏失魂落魄、搖搖欲墜的樣子,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她優雅地從隨身的手包裏拿出一張帶着淡淡香氣的紙巾,遞給初夏:“擦擦吧,學妹。眼睛都腫了。”
初夏沒有接,只是怔怔地看着地板上的光斑。
沈薇也不在意,收回紙巾,語氣恢復了之前的溫婉:“好了,我只是來看看你,順便給你提個醒。現在這種時候,你最好……保持低調,暫時別出現在江嶼面前了。等他消消氣,或許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她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道,“畢竟,有些差距,不是靠一次‘意外’就能彌補的。強行靠近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只會讓自己受傷,也讓別人困擾。你說對嗎?”
說完,沈薇不再看初夏的反應,轉身,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發出清脆而規律的聲響,如同敲在初夏心頭的喪鍾。她拉開門,身影消失在門外,留下滿室冰冷的寂靜和那句誅心之語在初夏耳邊反復回響:
“有些差距,不是靠一次‘意外’就能彌補的……”
“強行靠近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只會讓自己受傷,也讓別人困擾……”
初夏渾身冰冷,如墜冰窟。沈薇的話,徹底擊碎了她心底最後一絲微弱的希冀。她不僅毀了江嶼的心血,還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困擾和麻煩。她就是個災星。她甚至沒有資格去辯解什麼。她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像沈薇說的那樣,徹底消失,別再出現在江嶼面前,別再給他添堵。
巨大的疲憊和絕望感席卷而來,她重新將臉埋進膝蓋,這一次,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畫室安靜的空氣裏,只剩下她微不可聞的、壓抑的抽泣聲。
(轉)陰影中的救贖?
就在初夏沉溺在無邊的自我厭棄中時,畫室虛掩的門,再次被無聲地推開了。
這一次,沒有敲門聲。
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逆着走廊的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帶着壓迫感的影子。
初夏沉浸在悲傷中,並未第一時間察覺。
來人腳步很輕,緩緩走進畫室,目光精準地鎖定了角落裏蜷縮成一小團的身影。他停在不遠處,靜靜地看着她微微聳動的肩膀,看着她散落在地上的手機屏幕還亮着,停留在那個火爆的論壇帖子上。
畫室裏彌漫着油彩、鬆節油,還有一絲……淚水的鹹澀味道。
陽光透過高窗,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微塵,也照亮了來人冷峻的側臉輪廓。正是處於這場風暴中心的另一位主角——江嶼。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依舊是那副清冷疏離的樣子,只是眉頭微微蹙起,深邃的目光落在初夏身上,帶着一種審視和……難以捉摸的復雜情緒。他換了一件幹淨的深灰色襯衫,袖口一絲不苟地挽着,仿佛圖書館門口那場混亂從未發生。但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低氣壓,並未完全散去。
他似乎站了有幾秒鍾,才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平靜,聽不出喜怒,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死寂的水潭:
“躲在這裏,能解決問題嗎,林初夏同學?”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如同驚雷般在初夏耳邊炸響!
她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中,看到了那個讓她恐懼又愧疚的身影——江嶼!他竟然找到這裏來了!
一瞬間,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他是來興師問罪的?還是來讓她賠償天價損失的?或者……像沈薇暗示的那樣,來警告她遠離的?
“江……江學長!”初夏嚇得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想從地上爬起來,卻因爲腿麻和慌亂,一個趔趄差點又摔倒。她狼狽地扶着旁邊的畫架邊緣才勉強站穩,低着頭,像等待審判的囚徒,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躲着……我……”
她語無倫次,根本不敢看江嶼的眼睛,滿腦子都是論壇上那些惡意的揣測和沈薇冰冷的警告。
江嶼沒有走近,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平靜地掠過她哭得通紅的眼睛和凌亂的頭發,最終落回她寫滿驚慌的臉上。
“論壇我看了。”他言簡意賅,語氣依舊沒什麼波瀾。
初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他接下來的雷霆之怒。
然而,江嶼話鋒一轉,說出的內容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那些言論,你不用理會。網絡噪音而已。”
初夏愕然地抬起頭,懷疑自己聽錯了。他……不是來追究她毀壞模型和圖紙的責任?反而讓她別理會論壇?
江嶼無視她的震驚,繼續用他那慣有的、冷靜到近乎冷漠的語調分析着現狀:“那張照片,還有後續的發酵,給我帶來的困擾,遠比你撞壞的東西更大。”
初夏的心又沉了下去。果然……還是麻煩到他了。
“現在,我每天需要應對大量的無效信息和試探,嚴重影響了我競賽項目的推進速度和畢業設計的收尾工作。”江嶼的目光銳利起來,像手術刀般精準地剖析着利弊,“時間,對我而言,非常寶貴。”
初夏羞愧地低下頭,恨不得再次把自己縮起來。都是她的錯……
“而你,”江嶼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帶着一種評估的意味,“顯然也因爲這件事,陷入了不必要的麻煩和困擾。”
初夏苦澀地點點頭。豈止是麻煩,簡直是社會性死亡。
“所以,”江嶼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深邃的目光緊緊鎖住初夏慌亂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拋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提議:
“基於目前這種對雙方都不利的局面,我考慮了一個互惠互利的解決方案。”
“我們,或許可以暫時合作。”
合作?
這兩個字像魔咒一樣,讓初夏徹底懵了。她茫然地睜大還含着淚水的眼睛,完全無法理解江嶼的意思。毀了他的心血,給他帶來滔天巨浪般的麻煩,他非但沒有雷霆震怒,反而提出……合作?
互惠互利?她能給他什麼?他又能給她什麼?
在初夏一片空白的思維裏,江嶼挺拔的身影在畫室斑駁的光影中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難以捉摸。他那張俊美卻缺乏表情的臉上,此刻正清晰地傳達着一個信息:這不是玩笑。
他到底想做什麼?這個所謂的“合作”,具體內容會是什麼?是她能承受的嗎?還是會將她拖入另一個更深的、無法預知的旋渦?
巨大的疑惑和未知的恐懼,瞬間取代了之前的絕望和羞愧,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初夏的心髒。她看着江嶼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感覺自己仿佛站在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懸崖邊緣,而江嶼遞過來的,究竟是救命的繩索,還是誘人墮落的陷阱?
畫室裏,顏料的味道似乎更加濃鬱了,混合着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張力。初夏的指尖冰涼,等待着江嶼揭曉那個足以顛覆她此刻處境的“解決方案”。命運的齒輪,在江嶼吐出“合作”二字時,已然悄然轉向了一個她從未設想過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