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攥着那包幹草,像只被獵犬追趕的兔子,跌跌撞撞沖進藥堂濃鬱苦澀的空氣裏。她心髒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沖破單薄的胸膛,腦子裏反復回響着玉清術的話——找木長老,要冰心散!
藥堂裏人來人往,不少弟子和雜役都瞧見了她這副驚慌失措的模樣,紛紛側目。小禾顧不上這些,眼睛急切地搜尋着那個古板嚴肅的身影。
終於,在一排高高的藥櫃前,她看到了正指揮弟子稱量藥材的木長老。
“長、長老!”小禾撲過去,聲音發顫,差點絆倒。
木長老眉頭立刻擰緊,他最不喜人在藥堂喧譁失儀:“何事驚慌?!成何體統!”
小禾被他嚴厲的語氣嚇得一哆嗦,差點忘了詞,慌忙舉起手裏的寧心花和三葉薄荷,結結巴巴道:“是、是玉清術師姐……她舊疾復發,心神震蕩,急需、急需您親手調配的冰心散穩住傷勢!請您務必、務必立刻配制一味!”
她聲音又尖又急,帶着未散的哭腔,在這相對安靜的藥堂裏顯得格外突兀。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不少目光都聚焦過來。玉清術?那位近日風頭頗盛、卻又傳聞在淬劍潭受了牽連的大師姐?
木長老花白的眉毛擰得更緊了。他認得這個小雜役,似乎常給玉清術送東西。舊疾復發?還是心神震蕩?他昨日才聽說那玉清術爲救蘇漣漪化藥,靈力耗損頗巨,難道竟嚴重至此?還指定要他親手調配冰心散?
他心下有些不快——這弟子未免太過嬌氣挑剔。但“務必立刻”四個字,又隱隱戳中了他那點對自己醫術的自負和規矩感。若真是因丹藥不至而出了差池,確實於他名聲有損。
“哼!”他拂袖哼了一聲,雖面色不虞,卻還是轉身走向內間配藥室,吩咐道:“等着!”
小禾見他沒有拒絕,長長鬆了口氣,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連忙靠在一旁的柱子上,緊張地攥着衣角,眼睛死死盯着配藥室的門,仿佛那是唯一的生門。
她沒注意到,藥堂角落陰影裏,一個原本倚着牆、吊兒郎當的身影,在她沖進來時就已經直起了身子。
孫皓眯着眼,看着小禾那副驚魂未定的模樣,又聽到“玉清術”三個字,臉上橫肉抽動了一下,露出一絲獰笑。
他剛從思過崖出來,憋了一肚子火。凌風玄那小子躲着不見他,蘇漣漪那邊又被守得鐵桶一般,正愁沒處發泄。拿這個礙眼的小雜役開刀,既能出口惡氣,說不定還能敲山震虎,逼凌風玄那僞君子露面!
他使了個眼色,身邊兩個跟班會意,立刻朝小禾走去。
“喂!小賤婢,誰讓你在這兒大呼小叫的?”一個跟班惡聲惡氣地伸手就去推搡小禾。
小禾嚇得尖叫一聲,猛地躲到柱子後面,臉色慘白如紙:“我、我來給師姐取藥……”
“取藥?我看你是偷懶耍滑,沖撞木長老!”另一個跟班堵住她去路,眼神淫邪地打量着她,“跟我們走一趟執法堂!”
這邊的動靜立刻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但大多弟子只是冷眼旁觀,無人敢插手孫皓的事。幾個藥堂執事面露難色,欲言又止。
“吵什麼!”配藥室的門猛地被拉開,木長老一臉怒容地站在門口,手裏拿着一個小玉瓶,“藥堂重地,豈容爾等喧譁!滾出去!”
他這話是對着所有人吼的,但目光主要落在孫皓及其跟班身上。
孫皓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木長老息怒,我們只是抓個不守規矩的雜役,這就走,這就走。”說着,示意跟班繼續拿人。
一個跟班猛地抓住小禾的胳膊,用力往外拖。
“放開我!木長老!救命!”小禾拼命掙扎,哭喊起來。
木長老臉色鐵青:“住手!她是我藥堂的人,有何過錯,老夫自會懲戒,輪不到你們執法堂越俎代庖!”他雖不喜喧譁,但更厭惡有人在他的地盤上撒野,尤其還是孫皓這種紈絝。
孫皓笑容冷了下來:“木長老,給個面子。這賤婢沖撞了我,我總得帶回去問問話吧?”
“你的面子?”木長老冷笑一聲,聲音陡然拔高,“在老夫的藥堂,就得守老夫的規矩!再不放手,休怪老夫將這瓶剛配好的冰心散,砸到你臉上!”
他脾氣是出了名的又臭又硬,此刻動了真怒,周身散發出金丹修士的威壓,雖不凌厲,卻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嚴。那瓶冰心散在他手裏微微晃動,仿佛下一秒真會砸出來。
孫皓眼角抽搐了幾下。他雖囂張,卻也不敢真和木長老這等資歷深厚、掌管一堂的長老徹底撕破臉,尤其還是爲了個微不足道的雜役。
他狠狠瞪了瑟瑟發抖的小禾一眼,又陰鷙地掃過木長老手中的玉瓶,最終啐了一口:“晦氣!我們走!”
他帶着兩個跟班,悻悻離去。
小禾脫力地滑坐在地,捂着被抓出紅痕的手臂,低聲啜泣。
木長老嫌惡地看了她一眼,將玉瓶扔給旁邊一個執事弟子:“給她!讓她趕緊滾!別在這兒礙眼!”說完,重重關上了配藥室的門。
那執事弟子無奈,將玉瓶塞給小禾,低聲道:“快走吧,別再惹事了。”
小禾握着那冰涼的玉瓶,如同握着救命符,連滾爬爬地站起來,也顧不上道謝,跌跌撞撞跑出了藥堂,朝着玉清術居所的方向拼命跑去。
她一路不敢回頭,直到沖進那間僻靜的小院,看到站在門內等她的玉清術,才哇地一聲哭出來,將玉瓶遞過去:“師、師姐……藥……我拿回來了……”
玉清術接過玉瓶,目光掠過她手臂上的紅痕和驚惶未定的臉,眼神沉靜無波。
“做得很好。”她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回去歇着吧,今日不會再有人找你麻煩。”
小禾抽噎着,用力點頭,千恩萬謝地走了。
玉清術關上門,指尖摩挲着冰涼的玉瓶。
木長老的冰心散,藥效自是上乘。但她需要的,並非此物。
她走到窗邊,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院外一株老樹的虯枝。
枝影微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
一道幾乎與陰影融爲一體的瘦小身影,如同狸貓般悄無聲息地滑落,飛快地掠到窗下,將一個小小的、卷得極細的紙卷從窗縫彈了進來,旋即身影一閃,消失不見。
玉清術彎腰拾起紙卷,展開。
上面只有寥寥數字,筆跡稚嫩卻清晰:
“凌許孫:事成後,外門大比,助其得築基丹三顆,另,許其隨行探‘雲夢遺澤’。”
玉清執的瞳孔驟然收縮!
築基丹三顆!雲夢遺澤!
凌風玄竟然許下如此重諾!
築基丹也就罷了,雖珍貴,但以凌風玄首席弟子的身份和師尊的偏愛,並非弄不到。
可雲夢遺澤……那是宗門掌控的一處小型秘境,據說是一位上古大能遺留的洞府碎片,每隔十年才開啓一次,其中機緣無數,但名額極其有限,歷來只有最核心的內門弟子及立下大功者方可進入!
孫皓那種資質心性,凌風玄竟敢許諾帶他進去?!他憑什麼?就憑他那個執法長老的爺爺?
不。
凌風玄敢許,定然是得到了師尊雲霽子的默許,甚至……本就是師尊的意思!
他們要用雲夢遺澤的名額,來換取孫皓的暫時安分,或是讓他去做某些見不得光的事?
一瞬間,玉清術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竄起。
她原本以爲,凌風玄只是被情愛沖昏頭腦,行事偏激。現在看來,他所做的一切,恐怕都離不開雲霽子在背後的縱容甚至指引!
那“雲夢遺澤”……會不會也是針對她的另一重陷阱?
就在她心神震動之際,一股極其細微、卻冰冷徹骨的窺視感,如同無形的蛛絲,悄無聲息地纏繞而上。
並非來自窗外。
而是來自更高、更遠的地方……仿佛穿透了層層屋瓦與禁制,淡漠地落在她的背上。
玉清術全身的血液幾乎瞬間凍結!
師尊!
他一直在看!
她猛地攥緊手中的紙卷,指尖用力到泛白,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異樣。她強迫自己維持着正常的呼吸,甚至刻意讓肩膀微微放鬆,表現出一種疲憊後的茫然。
她慢慢轉過身,走到桌邊,拿起那瓶冰心散,拔開瓶塞,倒出一顆瑩白的丹藥,仿佛真的要服用一般。
那冰冷的窺視感,如同盤旋的鷹隼,又停留了漫長到令人窒息的幾息。
然後,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褪去了。
玉清術維持着那個動作,許久未動。
直到確認那感覺徹底消失,她才緩緩放下手臂,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她低頭,看着掌心那顆被捏得微微變形的冰心散,和那張寫着驚人消息的紙條。
窗外,天色不知何時已然暗沉下來,烏雲壓頂。
山雨,欲來。
而她,已置身風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