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兩人之間粘稠的沉默中緩緩流淌。雲宸背對着小魚,全身的肌肉依舊緊繃如鐵,每一根神經末梢都在瘋狂捕捉着身後細微的動靜。他預想着下一秒可能會聽到的、帶着恐懼或憐憫的問詢,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撞擊着,既盼着她開口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僵局,又恐懼着那即將入耳的話語。
然而,他等來的,不是聲音。
而是一陣更近的、衣裙摩擦的窸窣聲。小魚沒有停留在他的身後,而是繞過了青石,腳步輕得如同林間落下的鬆針,緩緩地、帶着幾分試探的意味,走到了他的身旁。
一股清淡的、帶着陽光和皂角味道的溫暖氣息,更加清晰地撲面而來,驅散了他鼻息間冰冷的夜氣和溪水的腥味。
雲宸的呼吸幾不可察地一滯。他依舊固執地盯着面前墨藍色的溪水,眼角的餘光卻不受控制地,將她的身影悄然納入。
她在他身旁約莫一臂遠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抱着雙膝,並沒有靠得太近,卻也不再遙遠。這個距離,恰到好處地處於一種模糊的邊界——既是陪伴,也留下了安全的餘地,仿佛在無聲地告訴他:我在這裏,但我不會侵入你的領地。
月光比之前更清亮了些,如水銀般灑落在溪面上,也柔和地勾勒出她纖細的側影。她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淺藍色粗布衣裙,頭發簡單地挽在腦後,幾縷柔軟的碎發垂在頸邊,隨着夜風輕輕飄動。
她沒有看他,也沒有看溪水,只是微微低着頭,目光落在自己並攏的膝蓋上,仿佛那裏有什麼極其吸引人的東西。但雲宸能感覺到,她全部的心思,都系在自己身上。
一陣短暫的、令人心慌的沉默。
然後,雲宸感覺到她的目光,如同羽毛般,輕輕落在了自己的側臉上。那目光裏沒有審視,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擔憂。
她的視線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確認着什麼。然後,緩緩向下移動,掠過他汗溼後又被夜風吹得微幹的額發,掠過他緊抿的、顯得格外倔強的嘴唇,最後,停留在他隨意搭在膝頭的手臂上。
那裏,幾道新鮮的、被尖銳樹枝劃出的血痕格外刺眼。傷口不深,但縱橫交錯,邊緣還沾着些許泥土和草屑,在他古銅色的皮膚上顯得尤爲猙獰。這是下午在北坡砍柴時,爲了躲避那塊滾落的巨石,被旁邊的荊棘叢刮傷的。當時情況危急,他渾然未覺,之後又一直心緒不寧,便也忘了處理。
小魚的呼吸似乎微微急促了一下。
雲宸甚至能清晰地聽到她極輕地倒吸了一口涼氣,那聲音裏裹着毫不掩飾的心疼。
他幾乎能想象出她此刻微微蹙起眉頭、眼神裏寫滿難過的模樣。這種純粹的、不摻雜任何其他情緒的關切,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撞在他冰封的心防上,讓他產生了一瞬間的眩暈和不知所措。
他依舊僵硬地保持着原來的姿勢,不敢動彈,生怕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會驚跑這短暫而脆弱的溫暖。
接下來,又是一陣細微的響動。
小魚低下頭,在自己腰間那個打着補丁卻洗得幹淨的小布包裏摸索着。片刻後,她從中取出了一樣東西——一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幹淨的粗麻布。
那布看起來有些舊了,邊緣甚至有些毛糙,但卻漿洗得十分潔淨,散發着一股淡淡的、好聞的皂角清香。
她將布展開,雲宸才看到,那布片中間部分似乎是溼潤的,顏色略深。她顯然來之前就準備好了,或許是在家裏就用幹淨的溪水浸溼了它。
小魚拿着那塊微溼的布巾,轉過身,面向雲宸。她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想該如何遞給他,或者……是否要幫他擦拭。
她的臉頰在清冷的月光下,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手指無意識地絞着布巾的一角,流露出少女特有的羞澀與緊張。
最終,她還是克服了那點羞怯,選擇了最不會讓他感到壓力的方式。她伸出手,將那塊幹淨的、微溼的布巾,輕輕地、幾乎帶着一種鄭重的意味,遞到了雲宸的面前。
她的動作很慢,很輕,仿佛生怕動作大一點,就會嚇到他,或者弄疼他手臂上的傷口。
那方微溼的布巾,就那樣靜靜地懸停在雲宸的眼前,介於兩人之間的空氣裏。它樸素無華,甚至有些寒酸,但在這一刻,在冰冷的月光和潺潺的水聲背景下,它卻像是一面代表善意與關懷的旗幟,柔軟而堅定。
雲宸的視線,終於無法再固執地鎖定在溪水上。他的目光垂下,落在了那方布巾上,然後,沿着那只捏着布巾的、纖細卻並不柔弱的小手,緩緩向上,最終對上了小魚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浸在溪水裏的兩顆黑曜石,清晰地倒映着天上的星子和他的身影。那裏面沒有他預想中的恐懼和疏離,只有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擔憂、心疼,以及一種近乎固執的溫柔。
就像很多年前,那個梳着羊角辮、穿着小紅襖的小不點,在他被其他孩子推倒在泥地裏時,也是這樣,不顧一切地沖過來,用她小小的、幹淨的手帕,笨拙又認真地幫他擦去臉上的泥污,一邊擦一邊奶聲奶氣地吹氣:“宸哥哥不哭,小魚給你吹吹就不疼了……”
時光流轉,那個需要踮起腳尖才能碰到他臉頰的小女孩,已經長成了纖秀的少女,但那眼神裏的純淨與溫暖,卻從未改變。
看着他手臂上猙獰的傷口,她的眉頭心疼地蹙起,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比如“疼不疼”,或者“怎麼又受傷了”,但最終,所有的話語都融化在了那無聲的凝視和遞出的布巾之中。
一切盡在不言中。
無聲的關懷,往往比千言萬語,更加撼動人心。
雲宸緊繃的身體,在那雙清澈眼眸的注視下,難以察覺地鬆弛了一絲。他心中那堵用冷漠和孤傲築起的高牆,在這一刻,被這輕柔卻執着的溫暖,鑿開了一道細微的裂縫。
他沉默着,沒有立刻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