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宸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那細微的動作似乎耗盡了極大的氣力。他終於抬起手,指尖觸碰到那方微溼的布巾。粗麻布的質感略顯粗糙,但被溪水浸潤過的部分卻帶着一絲清涼。他沒有去看小魚,只是沉默地、幾乎有些僵硬地接過了布巾。
布巾入手,帶着少女掌心的微溫和溪水的沁涼,還有一種淡淡的皂角香氣,與他記憶中某種模糊而溫暖的氣息隱隱重合。
他拿着布巾,沒有立刻去擦拭手臂上的血痕,只是無意識地用指腹摩挲着那潮溼的布料,仿佛那上面承載着某種難以言說的重量。
小魚見他接了過去,似乎輕輕鬆了一口氣,緊抿的唇角不易察覺地放鬆了些許。她沒有再盯着他看,仿佛怕給他帶來壓力,只是默默地轉過身,重新在他身旁一臂遠的位置坐好,抱着膝蓋,將下巴輕輕擱在膝頭,目光投向了遠處月光下朦朧的山巒輪廓。
又一陣沉默降臨。
但這一次的沉默,卻不再像之前那般緊繃和令人窒息。溪水潺潺的流動聲似乎變得更加清晰,夜風吹拂過樹梢的沙沙聲也輕柔了許多。一種微妙而脆弱的安寧,如同初春溪面上剛剛融化的薄冰,緩緩彌漫在兩人之間。
雲宸終於動了起來。他用那方溼布,有些笨拙地、一下下擦拭着手臂上的傷口。冰涼的觸感暫時麻痹了火辣辣的痛感,也仿佛稍稍冷卻了他內心翻騰的躁動與孤寂。他擦得很仔細,將那些泥土和草屑慢慢清理幹淨,露出底下泛白的皮肉和微微滲出的血珠。
就在他專注於清理傷口時,身旁的小魚,忽然極輕極輕地哼起了調子。
那調子古老而溫柔,旋律簡單,甚至帶着幾分原始的樸拙,像是從很久很久以前流傳下來的。它沒有復雜的音節起伏,只是幾個簡單的音符不斷回環往復,如同母親溫柔的搖籃曲,又像是遠古先民在星空下的低吟。
然後,她開口了,聲音輕柔得如同夢囈,卻字字清晰,伴隨着潺潺水聲,流淌進雲宸的耳中:
“星辰映古道,山海入夢遙。
月照歸途遠,風過石橋老。
赤子懷幽蘭,不畏前路迢。
但守心燈一盞,照破萬頃霄。”
這個詞……!
雲宸擦拭傷口的手猛地頓住了,指尖捏緊了那塊溼布,呼吸也在那一瞬間停滯。
這旋律,這歌詞……他太熟悉了!
塵封的記憶如同被猛地撬開了一道縫隙,溫暖而酸楚的洪流洶涌而出。恍惚間,他不再是坐在冰冷溪邊的孤寂少年,而是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同樣有月光、卻溫暖得多的夜晚。
矮小的石屋裏,油燈如豆,散發出昏黃溫暖的光暈。年輕的母親青婼,坐在炕沿,將他摟在懷裏。她身上總是帶着一種好聞的、類似草木和月光混合的清冷香氣。她輕輕地搖晃着他,用她那把清亮又溫柔的嗓子,低低地哼唱着這首歌謠。
“宸兒,你看窗外的星星亮不亮?”母親會指着窗外墨藍色的夜空,聲音柔得像羽毛,“它們離我們好遠好遠,就像這首歌裏唱的古道一樣,看不到盡頭呢……”
“阿娘,山海是什麼?比我們黑齒山還大嗎?”年幼的他仰起臉,好奇地問。
母親便會溫柔地笑笑,眼神望向窗外無盡的夜空,變得有些悠遠:“山海啊……那是很大很大的世界,有我們看不到的盡頭,也會出現在宸兒的夢裏哦。”
“那歸途呢?石橋老了呢?”他總是有問不完的問題。
“歸途就是回家的路呀,不管走多遠,都要記得回家的路。石橋老了……就像人會長大變老一樣,但它還在那裏,等着歸家的人。”母親耐心地解釋着,手指輕輕梳理着他的頭發。
“心燈是什麼?爲什麼能照破……萬頃霄?”他努力重復着那個拗口的詞。
母親低下頭,用額頭輕輕抵着他的額頭,眼中滿是溫柔的輝光:“心燈就是宸兒心裏亮堂堂的東西呀,是善良,是勇敢,是記住自己是誰。只要它亮着,再黑再遠的路,都不用害怕。”
那時的他,並不能完全理解歌詞裏所有的含義,只是覺得阿娘唱得很好聽,阿娘的懷抱很溫暖,聽着歌,就能做着關於星辰和大海的甜夢安然入睡。
這首童謠,是母親留給他的、爲數不多的、帶着溫度的印記之一。自從父母失蹤後,他就將它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最深處,不敢觸碰,生怕勾起那無法承受的思念之痛。
他從未想過,會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夜晚,從一個幾乎算是外人的女孩口中,再次聽到它。
小魚的嗓音並不像母親那般清亮,帶着少女特有的軟糯和一絲因羞澀而產生的輕微顫抖。但她唱得很認真,每一個字都咬得很清晰,那古老溫柔的旋律從她唇間流出,仿佛具有某種奇異的力量,穿透了時間的壁壘,將過去與現在短暫地連接在了一起。
歌聲悠緩,如同月光下靜靜流淌的溪水,溫柔地包裹住他。他體內那因石逵叔的話語、因自身秘密而躁動不安的血液,竟在這熟悉的旋律中,奇異地慢慢平復下來。緊繃的神經逐漸鬆弛,冰冷的孤寂感被一種帶着酸澀的暖意所取代。
他仿佛能看到母親溫柔的笑容,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溫度……那些被刻意遺忘的美好回憶,爭先恐後地涌現出來,沖刷着他內心的荒蕪。
小魚輕輕地哼唱着,反復吟誦着那四句歌詞。她似乎也沉浸在了這旋律所營造的寧靜氛圍裏,目光依舊望着遠山,眼神卻有些迷離,仿佛也想起了小時候,圍在青婼阿姨身邊,聽着她哼唱這首歌謠的情景。那是她灰色童年裏,爲數不多的、閃着光的溫暖記憶。
雲宸不知不覺間已完全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微微垂着頭,任由那歌聲洗滌着他的耳朵,他的心靈。手臂上的傷口依舊隱隱作痛,但似乎已經變得無關緊要。
童謠的最後一句“照破萬頃霄”的尾音緩緩消散在夜風裏,小魚停止了哼唱。但她沒有立刻說話,似乎也在回味着這份突如其來的寧靜與傷感。
溪水聲重新變得清晰。
雲宸依舊低着頭,良久,才用一種極其沙啞、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問道:
“……你怎麼會……記得?”
他以爲,這世上記得這首歌的,應該只有他一個人了。
小魚轉過頭,看向他隱在陰影裏的側臉,輕聲回答,聲音依舊柔軟:“青婼阿姨以前常唱……我小時候怕打雷,每次雷雨天,跑去你家,她都會抱着我,唱這首歌哄我睡……就記住了。”
她的語氣很自然,仿佛在說一件很平常的往事,卻讓雲宸的心猛地一縮。
原來,這份溫暖,並非只屬於他一個人。但也正因爲如此,它才顯得更加真實,更加珍貴。
他不再說話,只是將那方已經變得溫熱的溼布,緊緊攥在手心。
那首古老的童謠,如同一個溫柔的咒語,暫時驅散了他周身的寒氣和內心的陰霾,也在兩人之間架起了一座無聲的、通往過去的橋梁。橋上,有月光,有母親模糊而溫暖的身影,還有兩個依偎在一起聽歌的孩子。
遠山的輪廓在夜色中沉默着,但那首關於星辰、山海和歸途的歌謠,卻像一粒小小的種子,悄然落入了雲宸的心湖深處,等待着在未來某個時刻,破土發芽,照亮他前行的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