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宸沉浸在溪水的低語與自身的孤寂中,不知過去了多久。夜露漸重,打溼了他額前的碎發和單薄的衣衫,帶來刺骨的冰涼,但他似乎毫無所覺,仿佛這具身體的冷暖感知也已變得遲鈍。
就在他神思恍然,幾乎要與這夜色、溪流融爲一體之時——
一陣極其細微的、幾乎被潺潺水聲完全掩蓋的腳步聲,從他身後的小徑上傳來。
那腳步聲很輕,帶着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踩在鋪着落葉和軟泥的地面上,發出幾不可聞的“沙沙”聲。步伐的節奏很獨特,略微急促的小步,中間夾雜着一次輕微的停頓,像是走路的人有些猶豫,又像是挎着什麼重物。
雲宸閉合的眼睫倏地顫動了一下。
他甚至沒有完全睜開眼,全身的肌肉卻在百分之一刹那內本能地繃緊,如同林間猝然感知到危險的幼獸,從一種放鬆的沉寂瞬間進入了隱晦的戒備狀態。
是他過於敏銳的聽覺捕捉到了這異響。
但下一刻,那幾乎成爲一種烙印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步伐節奏,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精準地插入了他記憶的鎖孔。
是小魚。
根本無需回頭確認,他的整個身體、他的每一根神經,都在無聲地呐喊出來者的名字。整個黑牙村,只有她會是這樣的腳步——想來尋他,又怕驚擾了他;心裏藏着擔憂,所以步伐略顯急切;或許還帶着東西,所以步態微沉。
認出來人的瞬間,雲宸的身體繃得更緊了,卻不是出於對危險的防御,而是一種更爲復雜的、混合着期待與恐懼的緊張。
期待。是的,他無法欺騙自己。在這被無邊孤寂包裹的寒夜裏,在這被全村人無形排斥的境地下,小魚的到來,像是一顆驟然劃破沉沉夜幕的微弱星辰,讓他那顆冰冷沉寂的心,不受控制地悸動了一下,生出一絲可憐的渴望。
但緊隨而來的,是更強烈的恐懼。
他害怕。
害怕看到她走近。害怕看到她那雙總是清澈純淨的眼眸裏,也染上和其他人一樣的情緒——那種打量怪物的驚懼,那種唯恐避之不及的疏離。
昨日下午曬谷場上,狗蛋他們驚恐逃散時,小魚回頭看他的那一眼,雖然復雜,但深處那抹未能掩飾的畏懼,像一根冰刺,至今還扎在他心口,隱隱作痛。他寧願她像其他人一樣徹底遠離他,也不願從她眼中再次看到那種神色。那比任何明刀明槍的排斥,都更讓他難以承受。
腳步聲越來越近,在離他約莫十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雲宸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樣:一定是用那雙小鹿般清澈又帶着怯意的眼睛,忐忑地望着他的背影,小手緊張地揪着衣角,或者抱着什麼東西,在猶豫着要不要再靠近。
他依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背對着她,曲腿坐在青石上,望着溪水,一動不動。仿佛完全沒有察覺到她的到來。這是他下意識豎起的屏障,用冷漠來保護自己可能再次受傷的內心。
他能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帶着溫度,與冰冷的夜氣截然不同。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壓得他脊背微微發僵。
溪水譁譁地流着,填補着兩人之間沉默的空白。夜間的風似乎也小了些,仿佛不忍打擾這微妙而脆弱的對峙。
他聽到她似乎極輕地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然後,那小心翼翼的腳步聲再次響起。
這一次,是徑直朝着他坐着的這塊青石走來。
雲宸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地轉過頭去,但還是用強大的意志力抑制住了這種沖動。他只是將搭在膝蓋上的手,無聲地收緊,握成了拳,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他全身的感官都在向他瘋狂預警着她的靠近——五步、三步、一步……
一股淡淡的、熟悉的皂角清香,混合着少女身上特有的、溫暖的氣息,悄然驅散了他周遭冰冷的夜氣,輕輕籠罩了他。
她停在了他的身後,很近。
近到他甚至能聽到她因爲走路而略微急促的呼吸聲,能感受到她身上散發出的、與這寒夜格格不入的暖意。
雲宸的背脊繃得像一塊拉滿的弓。全部的注意力都已從溪水上收回,凝聚在身後那個纖細的身影上。等待着她開口,或者說,等待着審判的降臨。
她會說什麼?是像其他人一樣,帶着恐懼質問他昨天的事?還是用那種憐憫的、讓他更加難受的語氣來安慰他?
然而,預想中的話語並沒有出現。
他只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極輕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聲。似乎是她將抱着的東西放在了旁邊的石頭上。
然後,一切又歸於寂靜。
只有她清淺的呼吸聲,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在潺潺水聲的掩護下,激烈地碰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