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生硬的“無事”之後帶來的沉默,並未持續太久,也並未再次陷入令人尷尬的境地。它被一種新的、更實際的動作所打破。
小魚似乎覺得,言語上的關切已然抵達了雲宸所能接受的邊界,再多的安慰或許只會讓他重新縮回冰冷的殼裏。於是,她選擇了另一種更直接、也更樸素的方式——那是屬於他們這個年紀,屬於黑牙村孩子之間,最尋常卻也最真摯的關懷。
她低下頭,再次伸手探進腰間那個打着補丁卻幹淨整潔的小布包裏。這一次,她摸索的時間稍長了一些,仿佛那布包裏藏着什麼需要小心取出的寶貝。
雲宸的眼角餘光能瞥見她的動作,但他依舊固執地望着溪水,只是全身的感官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她那雙忙碌的小手上。他聽到布料的摩擦聲,聽到某種東西被拿出來的細微響動。
然後,一股熟悉的、帶着焦香和蜜糖般甜味的溫熱氣息,悄然驅散了周遭的清寒,絲絲縷縷地飄入他的鼻尖。
是烤甜薯。
即使在黑牙村這樣物資不算豐裕的山村,烤甜薯也算不上什麼稀罕物事。秋收過後,幾乎家家戶戶的地窖裏都會囤上一些,是孩子們冬日裏最常見的零嘴兒。
但此刻,在這冰冷的溪邊,在這被孤寂和迷茫籠罩的夜色裏,這股突如其來的、帶着煙火氣的溫暖甜香,卻擁有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沖擊力。它瞬間勾起了胃裏最原始的渴望,更勾起了某種更深層的、關於“家”和“溫暖”的記憶。
小魚從布包裏拿出來的,正是一個烤得恰到好處的甜薯。外皮有些焦黑,裂開了幾道口子,露出裏面金黃軟糯、冒着絲絲熱氣的薯瓤。它顯然出爐不久,還被小心地包裹在幾片幹淨的闊葉裏,此刻被她捧在手心,像捧着一小團溫暖的火種。
她小心翼翼地剝開已經不太燙手的葉子,雙手捧着那個比她手掌還大一圈的甜薯,低頭看了看,然後毫不猶豫地、用力將它從中間掰開。
“咔嚓”一聲輕響,伴隨着更加濃鬱的、混合着澱粉焦香和糖分甜蜜的熱氣蓬勃而出,在這清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誘人。
她沒有絲毫猶豫,將明顯更大的那一半,遞到了雲宸的面前。
“給。”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卻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誠懇,“我娘剛烤好的,還溫着呢。很甜。”
那大半塊金燦燦、熱騰騰的甜薯,就那樣突兀地出現在雲宸低垂的視野裏,散發着騰騰的熱氣和誘人的光澤,幾乎要碰到他的鼻尖。
雲宸的身體再次僵硬了。
這一次,不是因爲戒備,而是因爲一種猝不及防的、洶涌而來的暖意和……酸楚。
他看得分明,她幾乎是把整個甜薯最好、最大的部分都給了他。她自己手裏剩下的那一小半,甚至不及他這一半的三分之二。這種下意識的、毫無保留的分享,像一根柔軟的羽毛,輕輕搔刮着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他下意識地想要拒絕。他習慣了獨自承受一切,習慣了不欠任何人,尤其是……不欠她的。他怕欠下的,將來還不起。
而且,接受這樣的饋贈,會不會顯得自己更加可憐?需要靠一個女孩省下自己的口糧來安慰?
他的嘴唇動了動,那句習慣性的、冰冷的“不用”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然而,當他抬起眼,看到小魚那雙捧着甜薯的手——手指不算纖細,甚至有些粗糙,指甲縫裏還帶着一點點白天幫忙做活時沾上的泥土痕跡,但卻洗得幹幹淨淨。那雙手因爲捧着熱薯,指尖微微泛紅,穩穩地舉在他面前,沒有一絲晃動。
她的眼神清澈而堅定,裏面沒有絲毫施舍的意味,只有純粹的分享和希望他能夠接受的期待。仿佛在說:看,好東西,我們一起吃。
所有拒絕的話語,在那樣的眼神和那冒着熱氣的、金黃的甜薯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和……不知好歹。
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將那聲“不用”艱難地咽了回去。
空氣中彌漫着甜薯誘人的香氣,和他自己口腔裏不受控制分泌出的唾液。胃部也適時地發出了一聲輕微的、代表飢餓的鳴叫,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雲宸的耳根微微有些發熱。他避開小魚的目光,遲疑地、緩慢地伸出了手。
他的手指因爲常年勞作和練習那些粗笨的巫族動作,指節粗大,帶着薄繭,甚至還有些剛才清理傷口時沾上的水漬。與小魚那雖然粗糙卻依舊顯得小巧的手形成了對比。
他的指尖先是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她的手指,只觸碰到了那溫熱的、軟糯的薯肉。那溫度透過指尖傳來,一直暖到了心裏。然後,他才穩穩地接過了那大半塊沉甸甸的甜薯。
入手是實實在在的、溫暖的重量。
“謝謝。”他聲音幹澀地道,兩個字說得異常艱難,幾乎低不可聞。
小魚見他接過,臉上頓時綻放出一個輕鬆而明亮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一件極其重要的大事。她搖搖頭,表示不用謝,然後捧着自己那一小半甜薯,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吃了起來。
雲宸低下頭,看着手中這塊巨大的、散發着熱氣和甜香的食物。他沉默了片刻,然後也低下頭,張嘴咬了一口。
軟糯、滾燙、甜蜜的薯肉瞬間充盈口腔,那是一種極其樸素卻直擊靈魂的甜美。烤得火候極好,糖分完全被激發出來,幾乎要流蜜般的口感,混合着柴火特有的焦香,形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溫熱的口感順着食道滑入胃中,瞬間驅散了積聚在體內的寒意。那暖意是如此真實而強烈,仿佛一股熱流,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連手臂上傷口的刺痛似乎都被這溫暖緩解了幾分。
但這甜薯的滋味,又遠不止於口腹之欲。
這熟悉的味道,讓他想起了很多個寒冷的冬日傍晚,母親也會在灶膛的餘燼裏埋上幾個甜薯,烤熟了掰給他吃。那時,石屋裏總是充滿了同樣的香氣和溫暖。
這味道,也讓他想起了更小的時候,他和小魚還有其他幾個玩得好的孩子,會偷偷從家裏摸出甜薯,跑到村子偏僻的角落,撿來枯枝生起一小堆篝火,笨拙地烤着, often烤得半生不焦或者外面焦黑裏面硬芯,但大家分着吃的時候,卻覺得那是世上最美味的東西。
那些簡單而純粹的快樂,似乎已經很久遠很久遠了。
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開,帶來的不只是胃部的充實,更是一種情感的慰藉。它像一束微弱卻堅韌的光,穿透了他層層包裹的孤寂和冰冷,照亮了內心深處那片荒蕪之地。
他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吃得很慢,很珍惜。每一口,都仿佛在吞咽下一份沉甸甸的、無聲的關懷與溫暖。
他沒有再說話,小魚也沒有。兩人就這樣並排坐在冰冷的青石上,面對着潺潺的溪流和沉默的遠山,默默地分享着一個烤甜薯。
清冷的月光灑落,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光滑的石面上,依偎在一起。空氣中彌漫着甜薯的香氣、溪水的溼氣,以及一種無需言說的、微妙的溫情。
對於雲宸而言,這或許是他父母失蹤後,吃過的最溫暖、最沉重、也最五味雜陳的一餐。這甜甜的滋味,他將會在往後無數個冰冷孤寂的夜晚,反復咀嚼,銘記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