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古老童謠帶來的寧靜餘韻,如同溫暖的潮水,緩緩漫過兩人之間的空隙,卻又隨着最後一個音符的消散,悄然退去,留下一種更加深沉、更加難以言說的靜謐。溪水依舊不知疲倦地流淌,譁譁作響,卻反而襯得這片刻的沉默愈發清晰可辨。
雲宸依舊微微垂着頭,目光落在自己剛剛擦拭過的手臂上。傷口處的泥污已被清理幹淨,露出底下幾道泛白翻卷的皮肉和細微的血痕,在月光下顯得有些猙獰。那首突然響起的童謠,像一把溫柔的鑰匙,打開了他緊鎖的心扉,泄露出些許深藏的脆弱與懷念。但這短暫的失神過後,那層習慣性的、用於自我保護的生硬外殼,又迅速地重新包裹上來。
他能感覺到小魚的目光,如同月光般柔和,依舊停留在他身上,更具體地說,是落在他手臂的傷痕處。那目光裏沒有審視,沒有好奇,只有一種沉甸甸的、幾乎化爲實質的擔憂。
沉默在持續。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又或許只是幾次心跳的時間。
終於,那目光的主人似乎鼓足了勇氣,或者說,那滿溢的關切終於沖破了羞澀與謹慎的堤壩。
一聲極輕、極柔軟的詢問,如同初春嫩芽破土般,小心翼翼地探入這片沉默的空氣裏:
“還……疼嗎?”
她的聲音很輕,被潺潺的水聲掩蓋了大半,仿佛只是自言自語般的囈語。但那兩個字——“疼嗎”——卻像帶着某種魔力,精準地穿透了所有的背景噪音,清晰地鑽入了雲宸的耳中。
雲宸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疼?
怎麼會不疼。荊棘刮過皮肉的刺痛,巨石滾落時撞擊帶來的悶痛,從高處墜下時骨頭幾乎碎裂的劇痛……以及,被排斥、被畏懼、被稱作“怪物”時,那更深沉、更無處言說的心痛。
這些疼痛,早已成爲他生活的一部分,如同呼吸一般尋常。他習慣了忍耐,習慣了將它們死死摁在心底,用沉默和孤傲來消化。他甚至覺得,將這些痛楚宣之於口,本身就是一種軟弱的表現。
而且,告訴她又能如何呢?除了換來她更多的擔憂和那雙清澈眼眸裏可能出現的、他更害怕看到的憐憫,於事無補。他不想讓她承擔這些。
於是,幾乎是出於一種深入骨髓的本能,在那句輕柔的詢問尾音還未完全消散在夜風中時,他便已經下意識地、用一種近乎粗硬的速度,給出了回答。
他搖了搖頭,動作幅度很小,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仿佛搖得慢一點,那強撐起來的堅硬外殼就會出現裂縫。
緊接着,一個更加生硬、更加短促的詞,從他緊抿的唇間擠了出來:
“無事。”
聲音低沉,沙啞,沒有任何起伏,甚至刻意帶上了一點不耐煩的意味,像是在驅趕一只圍繞在身邊的蚊蟲。他試圖用這種語氣,將她溫柔的關切推開,劃清那道他自以爲安全的界限。
然而,他那緊握的、放在膝上的拳頭,指節卻因用力而捏得發白,微微顫抖着,泄露了與他冷硬語氣截然相反的內心波瀾。他甚至不敢轉頭去看小魚此刻的表情,生怕看到失望,或者更糟——看穿他僞裝後的洞悉。
他預想着,聽到這樣生硬的回答,她或許會訕訕地閉嘴,或許會感到委屈,或許會像其他人一樣,最終選擇離開。
但是,他等來的,卻不是預想中的任何一種反應。
身旁的小魚,既沒有被他的冷硬嚇退,也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委屈或不滿。她只是靜靜地聽着,然後,極其輕微地、幾乎如同嘆息般,應了一聲:
“……嗯。”
這聲“嗯”裏,沒有失望,沒有抱怨,反而帶着一種……了然,一種無需言說的理解與包容。
她聽出了他語氣裏的生硬和僞裝,但她更聽出了那生硬背後,所隱藏的、不願示人的痛楚和固執的驕傲。她太了解他了,了解他就像了解溪水中哪塊石頭最光滑一樣。她知道,他從來都是這樣,把所有苦楚都默默咽下,然後用一個“無事”來打發掉所有的關切。
她並沒有相信他那句“無事”,但她選擇尊重他的僞裝,不再追問。
因爲她知道,有些疼痛,是無法用言語安撫的。而過度的追問,只會讓他把自己包裹得更緊。
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他手臂的傷痕上,那裏面的心疼並未減少分毫,反而因爲他的隱忍而更深了。她看着那翻卷的皮肉,看着那微微滲出的血珠,仿佛那疼痛也能傳遞到她自己身上一般,讓她不自覺地輕輕蹙起了眉頭。
但她沒有再說話。
只是那樣安靜地陪着,用一種沉默的、卻更加持久和堅韌的方式,表達着她的關懷。
這種沉默的陪伴,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量。它像一張柔軟卻密實的網,溫柔地接住了雲宸那顆因戒備而高懸、因孤寂而冰冷的心。它無聲地告訴他:我在這裏,我明白,即使你什麼都不說。
雲宸緊繃的肩線,在她那聲了然的“嗯”和隨之而來的沉默中,難以察覺地鬆弛了下來。心中那因被看穿而升起的細微慌亂,也漸漸被一種復雜的、酸澀的暖意所取代。
原來,被人理解,並不總是需要剝開所有傷口。有時候,僅僅是有人願意陪在你身邊,看穿你的僞裝卻不說破,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慰藉。
他依舊沒有轉頭看她,但攥緊的拳頭,卻慢慢地、一點點地鬆開了。蒼白的手指恢復了血色,安靜地搭在膝蓋上。
夜風吹過,帶來遠處森林的潮溼氣息和溪水的涼意。但此刻,雲宸卻覺得,身邊那縷來自少女的、帶着皂角清香的溫暖,是如此的真實而穩固。
“無事。”
這兩個字依然懸浮在空氣中,但它的含義,卻在兩人之間這充滿理解與包容的沉默裏,悄然發生了改變。它不再是一個冰冷的、拒絕關懷的盾牌,而變成了一種無言的承諾,一種獨屬於他們之間的、關於堅強與守護的暗號。
他知道她明白。
她也知道他知道她明白。
無需再多言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