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半，迎檢材料進度會準時召開。
會議室裏坐滿了人，都是從各個部門抽調來的迎檢專班成員。
林照獨自一人坐在角落裏，像一座孤島。
所有人都刻意與他保持着距離，投向他的目光裏，混雜着好奇、同情，以及更多的幸災樂禍。
他硬剛科長、逼退集團辦的事，已經在整個辦公樓裏傳遍了。
在這些習慣了循規蹈矩、明哲保身的職場老油條看來，林照的行爲，無異於自殺。
會議由魏兆國親自主持。
他坐在主位上，臉上依舊掛着那副儒雅的笑容，仿佛上午所有的不愉快都未曾發生。
會議按部就班地進行，各個小組的負責人依次匯報着工作進度。
輪到林照的時候，全場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林照同志，”魏兆國微笑着看向他，語氣親切得像一位關懷晚輩的長者，“你的三份核心材料，進行得怎麼樣了？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啊？”
來了。
林照心裏冷笑一聲。
他站起身，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報告魏主任，材料的基礎數據整理工作已經基本完成。目前遇到的主要困難是，部分數據存在邏輯沖突，需要進一步的澄清和指示。”
他沒有提上午那個被撤回的模型，而是巧妙地把問題擴大化了。
魏兆國的眉頭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他沒想到，林照非但沒有被嚇住，反而還敢當着所有人的面，繼續提“數據沖突”的問題。
“哦？邏輯沖突？”魏兆國臉上的笑容不變，“具體說說看。”
“比如，《黨建創新工作紀實》中，要求體現我們黨員活動經費使用率高達98%，以彰顯黨建工作落實到位。但在《降本增效成果報告》裏，又要求體現行政開支同比大幅下降。這兩者本身就是矛盾的。類似的例子，在三份報告中還有很多。”
林照的聲音清晰而冷靜，回蕩在安靜的會議室裏。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
這些問題，其實人人都心知肚明，都是爲了迎檢而做的“表面文章”。但從來沒有人敢在魏兆國面前，如此直白地戳破它。
魏兆國的臉色，終於有了一絲細微的變化。
他看着林照，眼神深處閃過一絲寒意。
他發現，他還是小看了這只“兔子”。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咬人”了，這是在挑戰他建立起來的整套“數據美容”體系的根基。
“林照同志提出的問題，很有深度。”魏兆國沉默了幾秒，忽然笑了起來，還帶頭鼓了鼓掌，“這說明我們小林同志，工作認真，思考深入，不是一個只會埋頭做表的‘表奴’嘛！”
“表奴”兩個字，他咬得特別重。
會議室裏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十分古怪。
“對於你提出的問題，”魏兆國話鋒一轉，“這正是我接下來要宣布的事情。”
他示意秘書周濤，將一份文件分發給在場的每一個人。
“同志們，爲了更好地完成本次迎檢工作，也爲了給年輕人更多的鍛煉機會，經迎檢辦研究決定，新增兩個專項課題攻關小組。”
魏兆國清了清嗓子，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宣布道：
“第一個，是《集團青年人才梯隊建設與流失率關聯性深度剖析》項目組。”
“第二個，是《關於提升非主營業務板塊利潤貢獻度的可行性研究》項目組。”
“這兩個項目組的組長，由數據填報科的林照同志擔任！”
“譁——”
會議室裏一片譁然。
所有人都用一種看死人的眼神看着林照。
這兩份報告是什麼分量，在場的人心裏都有數。這根本就是兩座不可能翻越的大山，現在，魏兆國把這兩座山，全都壓在了林照一個人身上。
這是捧殺！
這是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飾的捧殺！
魏兆國滿意地看着衆人的反應，最後將目光鎖定在林照身上，他想從林照的臉上看到震驚、恐懼、絕望。
但是，他失望了。
林照的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手裏的任命文件，仿佛上面寫的不是他的名字。
“林照同志，”魏兆國加重了語氣，“對於這個任命，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林照抬起頭，迎上魏兆國的目光。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不寒而栗的笑容。
“感謝領導的信任。”
他說。
“我一定，不辱使命。”
會議結束了。
林照在衆人復雜的目光中，第一個走出了會議室。
他沒有回自己的工位，而是直接走進了空無一人的茶水間。
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點開了一個加密的備忘錄。
上面，是他剛剛在會議上，用速記符號寫下的計劃。
【第一步：激怒劉銘，引出魏兆國。（已完成）】
【第二步：當衆頂撞，逼魏兆國出手捧殺。（已完成）】
【第三步：借“組長”之名，獲取查閱更高層級數據的權限。】
【第四步：……】
他的計劃，正在一步步地實現。
魏兆國以爲給了他兩座大山，就能把他壓死。
但他不知道，這兩座大山，恰恰是林照最需要的、能夠名正言順深入敵人心髒的“登山杖”。
林照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無視了周圍同事投來的異樣目光。
他的電腦屏幕上，還停留在掃雷遊戲的界面。
他移動鼠標，關掉了遊戲。
然後，他打開了工作文件夾。
裏面，密密麻麻地存放着他九年來，爲了應付各種檢查，制作的、積累下來的上百個Excel模板。
《XX成果匯報模板》、《XX數據分析模板》、《XX可視化圖表模板》……
這些模板，是他過去九年“表奴”生涯的“心血結晶”，也是這個“無意義加班”體系賴以運轉的工具。
林照看着這些文件，眼神裏沒有一絲留戀。
他深吸一口氣，按下了Ctrl + A。
全選。
然後，他的手指，決絕地移向了鍵盤右上角的那個鍵。
Delete。
屏幕上彈出一個確認框。
【您確定要將這127個項目永久刪除嗎？】
林照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決戰，就從刪除這些該死的模板開始！
他毫不猶豫地按下了回車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