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車鍵按下的那一刻,世界安靜了。
沒有想象中的巨響,也沒有炫目的特效。只有一個小小的進度條,在屏幕中央一閃而過,快到幾乎無法捕捉。
然後,那個名叫“備份”的文件夾,那個存放了我九年青春、九年心血、九年屈辱的文件夾,就這麼……空了。
127個文件。
從“集團年度總結可視化模板”到“領導發言稿PPT速成框架”,從“季度之星事跡材料潤色詞庫”到“迎檢匯報數據美化函數大全”。
我過去九年裏,所有“奮鬥”的痕跡,所有被壓榨的證明,所有賴以生存的“核心技能”,在0.1秒內,化爲烏有。
我靠在椅子上,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那口氣很長,仿佛要把積攢了九年的,不,是兩輩子的濁氣,全都吐出去。
爽。
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的、卻又無比踏實的爽快感,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我他媽終於把這張桌子給掀了。
雖然掀的只是我自己這張桌。
“照……照哥……”
對面,張偉的聲音在發抖,他瞪着我的電腦屏幕,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你……你把模板……全刪了?”
他的聲音不大,但在這死寂的辦公室裏,卻像一聲驚雷。
周圍所有豎着耳朵偷聽的同事,全都猛地抬起頭,目光像X光一樣,齊刷刷地射向我的電腦屏幕。
我沒理他們。
我慢悠悠地站起身,拿起水杯,晃了晃。空的。
於是,我當着所有人的面,再次朝着科長劉銘的辦公室走去。
辦公室裏,所有人的表情,比見了鬼還精彩。
如果說上午我是去“請示工作”,那現在,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剛剛被魏主任“捧殺”,任命爲兩個死亡項目組長之後,我這行爲,就等同於自殺式沖鋒。
“咚咚。”
我敲了敲劉銘辦公室的門。
裏面沒聲音。
我又敲了敲,稍微用了點力。
“誰啊!煩不煩!”裏面傳來劉銘氣急敗壞的吼聲。
我推門進去。
劉銘正焦頭爛額地打着電話,看到是我,臉瞬間就黑了,他沖着電話那頭說了句“等下再打給你”,然後“啪”地一下掛了電話。
“林照!你又來幹什麼!你是不是覺得我今天罵你罵得不夠狠?”他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橫飛。
“劉科,我來接點水。”我的表情依舊平靜,語氣依舊平淡。
又是這句話。
劉銘的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他感覺自己的血壓“蹭”地一下就上來了。
“你……”
他剛要發作,我對面的張偉連滾帶爬地沖了過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臉上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劉科,劉科您別生氣!照哥他……他就是壓力太大了,腦子有點糊塗了!我這兒有水,我給他倒!”
說着,他不由分說地把我往外拽。
我沒反抗,任由他把我拉出了辦公室。
身後,傳來劉銘“砰”的一聲摔上門的巨響。
“我的哥!我的親哥!你到底想幹嘛啊!”一回到工位,張偉就快哭了,他壓低聲音,用氣音哀嚎,“你剛把模板全刪了,現在又去招惹劉扒皮,你是真不想幹了啊?”
“刪了就刪了。”我坐下來,淡淡地說道,“反正以後也用不着了。”
“怎麼用不着了?那可是你吃飯的家夥!”張偉急得直跺腳。
我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吃飯的家夥?
不,那是我的棺材板。
我打開Excel,新建了一個空白的表格。
張偉看我終於開始“幹正事”,鬆了口氣,以爲我總算恢復正常了。
“這就對了嘛,照哥,多大點事兒。不就是兩個新項目嗎?憑你的本事,小菜一碟!咱不跟他們置氣,好好幹,啊!”他還在旁邊苦口婆心地勸着。
我沒理他。
我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起來。
但這一次,我輸入的不是那些該死的數據,也不是那些復雜的函數。
而是一行行代碼。
在Excel的VBA編輯器裏。
...
張偉湊過來看了一眼,愣住了:“照哥,你……你在寫代碼?這不是做表啊。”
“嗯。”我頭也不抬。
“你這是在幹嘛?”
“寫個小程序。”
“小程序?幹嘛用的?”
我停下敲擊鍵盤的手,轉過頭,看着他,很認真地問了一句:“張偉,你知道我們科室這十年,所有項目的原始數據,都在哪裏嗎?”
張偉被我問得一愣,下意識地回答:“不都在集團的服務器上嗎?每個項目都有歸檔的。”
“不。”我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服務器上的,是‘美化’過的。我說的是,最原始的,最醜陋的,充滿了窟窿和爛賬的那些。”
張偉的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他不是傻子,他瞬間就明白我在說什麼了。
“照哥……你……你該不會……”
“我把它們全都備份了。”我輕聲說道,像是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整整十年,一個G的壓縮包。”
張偉的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他看着我,眼神裏充滿了恐懼。
“你……你想幹嘛……”
我轉回頭,繼續在鍵盤上敲擊着代碼,屏幕上,幽藍色的光標在飛速跳動。
“沒什麼。”
“給這個壓縮包,上個定時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