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股席卷全下邳城的“呂布熱”,自然瞞不過陳宮的眼睛。
他最初只是不屑一顧,認爲不過是市井小民的無聊消遣。
可當他發現,連軍營中那些百戰老兵都開始對那些荒誕不經的故事深信不疑時,他終於坐不住了。
陳宮親自去了幾個茶樓,又去軍營裏轉了一圈,搜集了好幾個版本的《呂溫侯英雄紀》。
回到府邸,他將那些竹簡攤在桌上,越看臉色越是鐵青,最後氣得渾身發抖。
顛倒黑白!
欺世盜名!
這哪裏是在爲主公揚名,這分明是在飲鴆止渴!
將主公置於炭火之上炙烤!
他可以預見,一旦這些故事傳出下邳。
傳到許都,傳到天下士人的耳中,會引來何等猛烈的恥笑與抨擊。
呂布本就岌岌可危的信譽,將會徹底崩塌,再無半點挽回的餘地。
“來人,備車!立刻去主公府上!”
陳宮抓起幾卷寫得最離譜的竹簡,怒氣沖沖地沖出了府門。
議事堂內,氣氛正好。
呂布剛剛聽完張遼關於軍中士氣變化的匯報。
他雖然嘴上沒說什麼,但那微微上揚的嘴角,已經出賣了他此刻的心情。
林舟正站在一旁,給呂玲綺講解着下一步的“宣傳計劃”。
這小兩口湊在一起,頭挨着頭說不出的親昵。
就在這時,陳宮如同一陣狂風,闖了進來。
“啓稟主公!”
他面色鐵青,進門看也不看旁人,徑直走到堂中。
“砰!”
幾卷竹簡被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呂布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他放下茶杯,不悅地看着陳宮。
“公台,何事如此慌張?”
陳宮沒有回答,他伸出顫抖的手指着地上的竹簡,痛心疾首地質問呂布。
“主公!您可知,如今這滿城上下,都在傳揚何等荒謬之言?您可知,這些東西一旦傳揚出去,您將淪爲天下何等的笑柄?!”
他轉向林舟,滿腔的怒火終於找到了宣泄口。
“林舟!你這奸佞!”
陳宮指着林舟的鼻子,幾乎是吼了出來。
“爲主公謀劃,當行王道,走正途!你卻行此等上不得台面的鬼蜮伎倆,顛倒黑白,混淆是非!非要將主公引入萬劫不復之地才甘心嗎?”
呂布的臉色徹底黑了下來。
呂玲綺更是勃然大怒,她哪裏受得了別人如此辱罵自己的夫君。
“陳宮,你放肆!”
“鏘”的一聲,她腰間的佩劍已然出鞘半寸,一股殺氣直逼陳宮。
“我夫君所做一切,皆是爲了父親,爲了我呂家!你這老匹夫,安敢在此血口噴人!”
“綺兒,把劍收回去!”
呂布的聲音沉了下來,先是制止了女兒。
隨即才轉向面色鐵青的陳宮,語氣緩和了半分。
“公台先生,有話好說,綺兒年幼無狀,你莫要與她一般見識。”
陳宮卻仿佛沒看到那出鞘的利劍。
他挺直了脖子,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樣,再次對呂布拱手。
“主公!屬下今日冒死進諫!此等歪曲事實,指鹿爲馬之行徑,與那秦朝趙高何異?!”
“若長此以往,軍心民心皆被蒙蔽,我軍將再無忠信可言,必爲天下英雄所不齒啊!”
他的一番話,說得是正氣凜然,擲地有聲。
議事堂內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張遼和高順站在一旁,默不作聲,但他們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
陳宮所言,確實是他們這些傳統武將心中的一根刺。
呂布坐在主位上,一言不發。
他當然知道陳宮說的是事實。
他呂布一生行事,殺丁原,誅董卓,哪一件不是爲了利益?
如今被林舟這麼一包裝,倒成了忍辱負重、爲國爲民的悲情英雄。
說實話,他聽着也覺得臉紅。
可……這種被全軍崇拜,被萬民敬仰的感覺,又實在是太舒坦了。
這種矛盾的心理,讓他一時不知該如何表態。
就在呂玲綺還想再爭辯什麼的時候,一只手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膀。
是林舟。
“夫人,息怒。”
他攔下了滿臉怒容的呂玲綺,給了她一個安撫的動作。
然後,他平靜地走到大堂中央。
撿起地上的一卷竹簡,吹了吹上面的灰塵。
整個過程中,他臉上沒有半分被辱罵的憤怒。
也沒有半分被戳穿的慌亂,平靜得可怕。
他抬起頭,看向怒目而視的陳宮,問出了一個問題。
“公台先生,我只問你一個問題。”
“是天下士人的幾句恥笑重要,還是我們這下邳的幾萬將士,連同滿城百姓,能不能活下去重要?”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陳宮更是愣住了,他沒想到林舟會問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問題。
“你……你這是強詞奪理!”
“是強詞奪理,還是事實如此,先生心中自有一杆秤。”
林舟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
他拿着竹簡,走到了大堂中央的地圖前。
“我再問先生,如今天下,誰是最大的諸侯?”
“自然是兗州曹操。”
陳宮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名爲漢臣,實爲漢賊,他爲何能得到天下大半士人的擁戴?”
“荀彧、郭嘉、程昱,哪個不是當世俊傑?他們爲何心甘情願爲曹操賣命?”
林舟的手指,重重地敲在地圖上“許都”的位置。
“因爲他占了一樣東西!”
林舟的語調陡然拔高。
“輿論陣地!”
“輿論……陣地?”
陳宮咀嚼着這個陌生的詞匯,眉頭緊鎖。
“沒錯!”
林舟轉身,環視衆人。
“或者說,人設的戰場!曹操的人設是什麼?是一心匡扶漢室的能臣!”
“有了這面大旗,他所有的行爲,都有了天然的正義性!他征討不臣,是爲陛下分憂!他擴充軍備,是爲守護江山!”
“反觀我們呢?主公的人設是什麼?”
林舟自嘲地笑了笑。
“是見利忘義,反復無常的三姓家奴!在這個人設下,我們做什麼都是錯的!”
“我們打贏了,是殘暴不仁!我們失敗了,是罪有應得!我們喘口氣,都是在浪費天下的糧食!”
“這,就是輿論的力量!這就是人設的戰鬥力!在這片戰場上,我們過去輸得一敗塗地!”
林舟的話,如同重錘,一記一記地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呂布粗重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大堂裏清晰可聞。
陳宮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一生鑽研兵法謀略,思考的都是如何排兵布陣,如何戰場殺敵。
他從未想過,戰爭,還可以在另一個看不見的層面上進行。
林舟沒有停下,他繼續拋出他的重磅炸彈。
“名聲,就是武器!名聲,就是盔甲!名聲,更是戰鬥力!”
“公台先生,你只看到了我們編造了故事,卻沒有看到,我們正在爲自己鍛造一副堅不可摧的盔甲!”
“你只怕天下士人的恥笑,卻沒有看到,這副盔甲能讓我們麾下的士兵,心甘情願地去爲我們赴死!”
“輿論陣地,我們不去占領,敵人就會占領!話語權,我們不去爭奪,就永遠只能任由別人往我們身上潑髒水!”
林舟將手中的竹簡,輕輕放回桌上。
“我所做的這一切,不是在歪曲事實,更不是在指鹿爲馬。”
“我只是在爲我們,爲嶽丈大人,奪回本就該屬於我們的東西!”
“大義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