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零號燼艇在灰燼海中瘋狂逃竄,引擎發出瀕死的哀鳴,艇身遍布着晶穹獵犬留下的破口和灰晶凝結的醜陋疤痕。每一次顛簸都讓林爍懷中的林澄發出痛苦的呻吟。她右臂的石化區域已經覆蓋了整個小臂和手肘,死寂的灰白色如同瘟疫般向上蔓延,冰冷堅硬的觸感透過薄毯傳來,每一次觸碰都讓林爍的心沉入更深的冰窟。
“撐住,澄澄…我們快到了…”林爍的聲音嘶啞,與其說是安慰妹妹,不如說是強迫自己保持最後一絲清醒。他死死盯着舷窗外那片越來越近、由無數生鏽金屬浮島和吊腳屋組成的混亂拼圖——鏽火同盟的前哨站,“齒輪堡”。
蘇槿的聲音透過傳聲筒傳來,疲憊不堪,帶着引擎運轉過載的嗡鳴背景音:“林爍…我只能…撐到這裏了…燃料耗盡…‘凝魂素’…見底了…引擎晶爐…快熄了…”她的聲音斷斷續續,每一次停頓都伴隨着沉重的喘息,仿佛心髒正在被無形的力量撕扯。“去找…老瘸…只有他…能修…或者…有抑制劑…”
老瘸。這個名字像一根救命稻草。夜鶯在“熔爐之心”提過,鏽火同盟裏技術最好的機械師,掌握着燼艇維護和改造的核心技術,也是他們獲取抑制劑配方的唯一希望。林爍抱着林澄,踉蹌着沖出因動力不穩而劇烈搖晃的零號,踏上了齒輪堡布滿油污和鐵鏽的金屬甲板。
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機油、劣質燃料和金屬灼燒的氣味。吊腳屋如同蜂巢般依附在巨大的廢棄引擎和齒輪結構上,鏽火同盟的火焰齒輪塗鴉在昏暗的油燈下顯得格外猙獰。林爍憑借着拾荒者對環境的本能記憶和對夜鶯描述的模糊印象,在迷宮般的通道和晃動的懸索橋中穿梭,終於在一處相對僻靜、堆滿廢棄零件和工具、門口懸掛着一個褪色齒輪標志的吊腳屋前停下。
門沒鎖,裏面傳來粗暴的金屬敲打聲和含糊不清的咒罵。
林爍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沉重的金屬門。
一股濃烈的機油味和劣質煙草味撲面而來。屋內空間不大,卻堆滿了各種叫不出名字的機械零件、拆解的引擎部件、閃爍的示波器和纏繞的線纜。一個頭發花白、胡子拉碴的老頭正背對着門,蹲在一台冒着電火花的引擎前,僅存的左腿支撐着身體,右腿從膝蓋以下替換成一根簡陋的、沾滿油污的金屬義肢。他穿着滿是油漬的工裝背心,裸露的臂膀肌肉虯結,布滿疤痕。此刻,他正用一把巨大的扳手狠狠敲打着引擎外殼,嘴裏罵罵咧咧:
“該死的晶穹雜碎!狗屎的‘記憶稅’!又給老子劣質零件!害得‘鐵砧號’差點栽進灰燼海!呸!”他猛地啐了一口,扳手砸在金屬上發出刺耳的巨響。
“老瘸…前輩?”林爍的聲音在嘈雜的敲打聲中顯得微弱。
敲打聲戛然而止。
老瘸的動作頓住了,緩緩轉過頭。那是一張飽經風霜、刻滿皺紋的臉,眼神銳利如鷹隼,帶着長期浸淫在機械和生存鬥爭中的粗糲與警惕。他的目光掃過林爍——拾荒者的破舊鬥篷,布滿風塵和血污的臉,最後落在他懷中那個被毯子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蒼白小臉的女孩身上。
“誰讓你進來的?”老瘸的聲音低沉沙啞,帶着明顯的不耐煩,“滾出去!老子不接零號艇的活兒!晦氣!”顯然,零號燼艇在鏽火同盟的名聲並不好。
“求您!救救我妹妹!”林爍撲通一聲,抱着林澄跪倒在冰冷的金屬地板上,膝蓋撞擊發出沉悶的聲響。巨大的絕望和妹妹手臂上那觸目驚心的灰白色讓他拋棄了所有拾荒者的倔強和算計。“她…她中了晶穹獵犬的毒針!石化症…惡化了!夜鶯說…只有您可能有辦法!”他語速極快,聲音帶着哭腔。
“夜鶯那小妮子?”老瘸的眉頭擰得更緊,眼神中的警惕卻稍稍鬆動了一絲,似乎對夜鶯這個名字有所反應。他拄着扳手,那條金屬義肢發出“咔噠”的聲響,緩緩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近。“石化症?晶穹的毒?媽的,那群狗東西…”他罵着,目光落在了林澄的臉上。
就在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
老瘸那雙銳利的、飽經滄桑的眼睛,在接觸到林澄那張因痛苦和石化而顯得格外脆弱、蒼白的小臉時,瞳孔驟然收縮!他臉上的不耐煩、警惕、甚至粗糲,如同被重錘擊中般瞬間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隨即是火山爆發般的、混雜着巨大痛苦和滔天怒火的扭曲!
“你…你…!”老瘸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握着扳手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骨節發白,發出咯咯的聲響。他猛地向前踉蹌一步,金屬義肢砸在地上發出刺耳的噪音。
林爍還未來得及反應,一只沾滿油污、力量大得驚人的手如同鐵鉗般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提了起來!巨大的力量扼得他瞬間窒息,眼前發黑,懷中的林澄也差點脫手!
“呃…!”林爍拼命掙扎,雙手徒勞地去掰那只鐵鉗般的手。
“你他媽竟敢——!!!”老瘸的咆哮如同受傷的野獸,震得整個吊腳屋嗡嗡作響,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爍臉上。他的眼睛赤紅,死死盯着林澄的臉,又猛地轉向林爍,那眼神裏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和瘋狂的悲痛。“你竟敢…用我女兒的臉?!第七次了!那群畜生!第七次偷走我女兒的臉來做實驗?!!”
女兒?!第七次?!實驗?!
這幾個詞如同驚雷在林爍混亂的腦海中炸開!他瞬間想起了序章閃回中,那個漂浮在培養艙裏的幼年林澄!實驗室!容器!赫利俄斯!難道林澄…是…?!
“不…不是…”林爍被掐得幾乎說不出話,肺部火燒火燎,只能從喉嚨裏擠出破碎的音節,“她…我妹妹…撿的…”
“放屁!”老瘸的怒吼幾乎撕裂林爍的耳膜,掐着他脖子的手又收緊了幾分,“一模一樣!連左邊嘴角那顆小痣的位置都他媽一模一樣!第七號!她是第七號容器!那些披着人皮的魔鬼!把我的小芸…把我的小芸…!”
老瘸的理智似乎徹底被怒火和悲傷吞噬。他猛地將幾乎窒息的林爍狠狠摜在地上!林爍眼前一黑,劇痛傳遍全身,但他仍下意識地死死護住懷中昏迷的林澄。
“滾開!”老瘸狀若瘋魔,不再看林爍,而是拖着那條沉重的金屬義肢,如同失控的攻城錘,跌跌撞撞地沖向吊腳屋最深處一個被巨大帆布和廢棄零件堆遮擋的角落。他瘋狂地揮舞着手中的大扳手,砸開擋路的箱子、掀翻沉重的工具架,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哐當!譁啦!”
帆布被粗暴地扯下,露出後面一扇厚重的、鏽跡斑斑的金屬門。門上掛着一把沉重的機械鎖。老瘸看也不看,掄起扳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下!
“鐺!!!”火星四濺!機械鎖應聲扭曲崩碎!
他猛地拉開沉重的金屬門,一股刺鼻的、混合着防腐劑和淡淡黴味的冰冷氣息撲面而來。
林爍掙扎着抬起頭,咳出嘴裏的血沫,望向那扇洞開的門後。
裏面是一個狹小的密室。只有一盞昏黃搖曳的油燈提供照明。密室的中央,擺放着一個半人高的、透明的圓柱形玻璃罐。罐體連接着一些早已停止工作的、布滿灰塵的管線和儀表。
而玻璃罐中,盛滿了淡綠色的、粘稠的防腐液體。
在那液體中,靜靜地漂浮着一個頭顱。
那是一個年輕女孩的頭顱。皮膚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灰白色,質地如同粗糙的石塊——那是徹底的石化。她的眼睛緊閉着,長長的睫毛上也凝結着細微的灰晶。她的面容…竟然和林澄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柔和的輪廓和左邊嘴角那顆細微的小痣!只是這張臉凝固在少女的年紀,帶着一種死寂的、永恒的悲傷。
玻璃罐的底部,貼着一張泛黃的標籤,上面用褪色的墨水清晰地寫着:
【第7號容器 - 殘骸】
狀態:完全石化
源體:林芸 (鏽火同盟)
回收日期:割據時代 54年
林芸!老瘸的女兒!
林爍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轟然貫通:
序章實驗室裏的幼年林澄(母體人格碎片載體)。
老瘸的女兒林芸,被標記爲“第7號容器”。
林澄酷似林芸的面容…
空王赫利俄斯對林澄的病態執着…
“容器計劃”!一個利用特定個體(容器)承載或研究灰燼母體的實驗!林芸是失敗的第七號!而林澄…很可能是後續的、更接近成功的容器!甚至…就是母體本身的人格碎片!
“看到了嗎?!看到了嗎?!”老瘸背對着林爍,佝僂着身體,肩膀劇烈地顫抖,手指死死摳在冰冷的玻璃罐壁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的咆哮變成了絕望的嗚咽,像瀕死的野獸。“我的小芸…我的寶貝女兒…被他們抓走…變成了…變成了這種東西!就因爲她…她天生對灰燼有點…有點特別的感應…他們說她是適配體…是希望…”
他猛地轉過身,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着林爍,又看向他懷中昏迷的林澄,那眼神混雜着極致的恨意、悲痛和一種林爍無法理解的、更深的恐懼。
“現在…他們又造了一個!用我女兒的臉!用她的模板!把她送到我面前?!是想嘲笑我嗎?!還是想看看我這個老瘸子會不會再瘋一次?!”他一步步逼近,金屬義肢踩在金屬地板上,發出沉重的、如同喪鍾般的“咚!咚!”聲,每一步都踩在林爍緊繃的神經上。
林爍抱着林澄,艱難地向後挪動,後背抵住了冰冷的牆壁,退無可退。他看着老瘸眼中那毀滅一切的瘋狂,又看向玻璃罐中那張石化、酷似妹妹的臉龐,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幾乎將他淹沒。他懷中的林澄,手臂上的灰晶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着冰冷的光澤,與罐中的“殘骸”遙相呼應。
這筆交易…這該死的命運…到底還要奪走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