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針入穴的刹那,蕭景明的身體猛地弓起,脊背反折成一個驚人的弧度,喉間發出困獸般的嗚咽。
筋脈在皮膚下虯結凸起,清晰可見一道道黑色氣流在其中瘋狂竄動。
左臂的毒線已越過肩頸,如蛛網般向心脈蔓延,所過之處,皮膚呈現出一種不祥的紫黑色。
眉心那點蓮印紅得妖異,仿佛隨時會滴出血來,將他原本清俊的面容襯得詭譎非常。
沈禾苗指壓金針尾端,全部心神沉入識海。
原本溫順搖曳的青藤虛影正劇烈震蕩,碧光大盛,將整個識海映照得一片通明。
她的額發已被汗水浸透,臉色蒼白如紙,但眼神卻亮得驚人,緊緊鎖定着蕭景明的反應。
“呃啊——!”蕭景明猛地睜開眼,瞳孔卻是一片混沌的赤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清明。
他反手扣住沈禾苗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口中發出不似人聲的低吼,另一只手胡亂揮舞,竟要向自己的天靈蓋拍去!
“蕭景明!”沈禾苗忍痛低喝,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她毫不猶豫,空着的左手並指如風,精準點向他胸前膻中穴。
指尖觸及之處,一絲精純的青藤氣息透體而入,並非治愈,而是帶着一種凜然的鎮壓之意。
蕭景明身體劇震,拍向天靈蓋的手僵在半空。
眼中赤紅如潮水般稍退,閃過一絲掙扎的清明,牙關緊咬,從齒縫間擠出破碎的字句:“禾...苗...走...這毒...惑心...”
話音未落,那抹清明又被更深沉的瘋狂淹沒。
他手臂上的黑色毒線驟然膨脹,如扭曲的活物般加速向心脈沖刺,皮膚表面甚至開始浮現出細小的、如同蓮花鱗片般的凸起。
沈禾苗心頭一沉,知道已到生死關頭。蓮毒不僅在侵蝕他的身體,更在瘋狂攻擊他的神智!她不再猶豫,猛地一咬舌尖,尖銳的痛楚讓她精神一振,一滴蘊含着本命精元的鮮紅血珠沁出唇角。
她將這滴血抹在金針末端,以血爲媒,全力催動識海青藤!
“青藤,助我!”她在心中默念。
識海中,那株青藤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決絕,通體碧光流轉到了極致,一片晶瑩剔透的嫩葉虛影緩緩脫落,順着沈禾苗的指引,融入那滴精血,化作一道凝練到極致的青金色光華,順着金針,如開閘的洪流,又似精準的手術刀,直刺蕭景明被蓮毒占據的心脈要害!
“噗——!”
蕭景明身體如遭重擊,猛地向前一傾,張口噴出一大股粘稠的黑血。
這血竟似有生命,落地後並不四散流淌,反而嘶嘶作響,劇烈地腐蝕着地面,騰起帶着腥甜味的白煙。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黑血中無數細如牛毛的紅色蓮根在瘋狂扭動、掙扎,發出細微卻尖銳的嘶鳴,仿佛無數冤魂在哀嚎。
隨着這口黑血的排出,他手臂上猙獰的毒線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迅速萎縮、消退,眉心的蓮印也由濃轉淡,最終只留下一道淺粉色的痕跡,如同初愈的傷疤。
與此同時,他左臂傷口周圍的皮膚下,悄然浮現出細密的金色紋路,並非青藤的形態,倒更像某種天然的、蘊含着陽剛力量的符文,與他自身的血脈隱隱呼應。
沈禾苗脫力般向後踉蹌,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才勉強穩住身形。
識海中的青藤顯得有些萎靡,光華黯淡了幾分,顯然方才那番動作消耗巨大。
她喉頭一甜,強行將涌上來的鮮血咽了回去,顧不上調息,急忙上前,指尖顫抖卻堅定地搭上蕭景明的腕脈。
指下傳來的搏動雖然虛弱,卻已趨於平穩,那股橫沖直撞的邪異氣息終於被壓制了下去。
她這才長長地、徹底地舒了口氣,緊繃的神經驟然放鬆,幾乎要虛脫在地。
就在這時,遠處隱隱傳來了喧譁之聲,開始尚且模糊,很快便清晰起來——那是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兵甲鏗鏘的碰撞聲、以及粗暴的呵斥與敲門聲,如同逐漸收緊的漁網,正從四面八方向這片區域合攏。
蕭景明的睫毛劇烈顫動了幾下,緩緩掀開。
眼底的赤紅與瘋狂已然褪去,只餘下劫後餘生的深深疲憊與片刻的茫然。
他試着動了動手指,感受到那幾乎被抽空力氣的虛弱,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
“我...還活着?”他試圖撐起身體,手臂卻一軟,再次跌坐回去。
沈禾苗急忙扶住他,從隨身攜帶的瓷瓶裏倒出一顆龍眼大小的褐色藥丸,遞到他唇邊:“別妄動,毒素剛清,你如今元氣大傷,比普通人還不如。”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那枚依舊醒目的玉佩,語氣平靜無波,“這個,收好。”
蕭景明順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復雜難明。
他沉默地拾起玉佩,冰涼的觸感讓他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指尖在那雙血玉雕琢、凜然生威的龍目上反復摩挲,仿佛能從中汲取一絲力量。
“你看到了。”他低聲說,這不是疑問,而是帶着某種塵埃落定的陳述,目光抬起,落在沈禾苗臉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與緊張。
沈禾苗微微頷首,手上包扎傷口的動作絲毫未停,語氣依舊平淡:“看到了。那又如何?在我眼裏,你先是中了蓮毒的病人,然後是共同探查真相的同伴。至於其他身份,”她包扎好最後一下,打了個利落的結,“於醫者而言,並無不同。”
這般超然物外、專注於本職的態度,反倒讓做好了各種準備的蕭景明怔住了。
他凝視着她蒼白卻沉靜如水的面容,那雙向來清冷的眼眸裏此刻只有醫者的專注與疲憊,不見半分諂媚、畏懼或貪婪。
他心中百感交集,最終化爲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隨即,一種前所未有的坦誠欲望涌上心頭。
"我乃當今聖上第七子,名景明。"他清晰地說道,目光坦然,"至於'蕭管事'這個身份,不過是爲了在民間行走方便而設的掩護。"
盡管心中早有猜測,親耳聽到這確認的身份,沈禾苗捻着紗布的手指仍是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但她很快便恢復了常態,只是輕輕“嗯”了一聲,表示知曉,隨即拿起水囊遞給他:“喝點水,你失血不少,需要補充水分。”
她的反應太過平靜,平靜得讓蕭景明感到一種奇異的失落,又夾雜着更多的欣賞。
他忍不住追問:“你...難道就一點也不驚訝?或者說,不怕嗎?”卷入皇子之間的紛爭,對於尋常百姓而言,往往是滅頂之災。
沈禾苗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手下利落地收拾着醫藥用具:“自然是驚訝的。但比起你皇子的身份,我更關心的是你心脈附近是否還有餘毒潛伏,這關系到你日後能否動武,甚至關乎壽數。”
她指了指他手臂上那圈淡金色的奇異紋路,“這是你自身血脈在與蓮毒對抗時產生的變化,似乎蘊含着一種至陽至剛的力量,恰好與蓮毒的陰邪相克。具體效用,還需觀察。”
蕭景明低頭凝視着那圈紋路,嚐試着極其緩慢地催動一絲微不可察的內息。
一股微弱卻純正溫熱的暖流自丹田升起,流經手臂時,那金色紋路似乎隱隱發熱,與內力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共鳴。
雖然身體依舊空空蕩蕩,虛弱不堪,但經脈中那種如附骨之疽的陰寒滯澀之感確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雨後初霽般的通暢感。
“沈姑娘救命之恩,蕭景明沒齒難忘。”他鄭重說道,這一次,不再是客套,而是發自肺腑的承諾。
沈禾苗卻只是淡然搖頭,將最後一件器具收入囊中:“醫者本分而已。你能活下來,七分靠你自身血脈強韌、意志堅定,生生扛過了那惑心之苦。若非如此,縱有仙丹妙藥,也難回天。”
她再次強調了自己的醫者本分和蕭景明的自身意志,而非賦予其什麼,界限劃得清清楚楚。
蕭景明是何等剔透之人,立刻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撫摸着臂上那圈帶來暖意的金色紋路,唇邊泛起一絲無奈的苦笑:“看來,是祖宗庇佑,命不該絕。只是這紋路...”
“應是暫時的異象。”沈禾苗推測道,“隨着你元氣恢復,體內餘毒排盡,可能會逐漸淡化消失。即便不退,目前看來也於身體無害,或許...還能讓你對類似的邪毒產生些許抗性。”
就在這時,外面的喧譁聲更近了,甚至能清晰地聽到士兵呵斥“開門、搜查”的吼叫聲,以及百姓驚恐的哭鬧聲。
聲音的來源似乎在不斷移動,但整體上正朝着他們藏身的這片區域逼近。
蕭景明神色一凜,側耳凝神細聽片刻,眉頭緊緊蹙起:“是巡防營的人,正在大規模拉網式搜查。聽這動靜,絕非尋常緝盜,目標明確,範圍精準。”
他看向沈禾苗,眼中是毋庸置疑的斷定,“他們在找我們。”
沈禾苗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握緊了袖中的銀針:“因爲我們闖了養濟院,殺了他們的人?”
“十有八九。”蕭景明勉力撐起身子,雖然腳步虛浮,需要扶着牆壁才能站穩,但那雙深邃的眼眸已重新銳利起來,如同暗夜中的鷹隼,“我們不僅闖了他們的禁地,恐怕還觸及了核心秘密。他們這是要不惜一切代價,殺人滅口。”
“可你的傷勢...”沈禾苗看着他蒼白如紙的臉色和微微顫抖的手臂,憂心忡忡。
“死不了就必須走。”蕭景明語氣斬釘截鐵,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