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深夜
陸寶筠的手機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在昏暗的旅館房間裏劃出一道裂痕。
"寶筠,你爸被氣的心髒病發作,醫生下了病危通知,速回。"
母親的消息像一把鈍刀,緩慢而殘忍地割開她這一個月的夢境。
她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微微發抖,指節泛白。窗外,拉薩的夜風掠過經幡,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某種無言的嘆息。
——她該回去了。
陸寶筠緩緩放下手機,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桌面上那盞貢布留下的酥油燈。燈芯燃得極低,火光微弱,映得她眼底一片潮溼。
她拉開抽屜,取出一張旅館的信箋紙,鋼筆懸在紙面上,墨水滴落,暈開一小片深藍。
"貢布,"
她寫下他的名字,筆尖卻突然頓住。
該怎麼寫?寫她不得不走?寫她其實不想走?還是寫……她也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回來?
鋼筆在紙上懸了太久,墨跡漸漸幹涸。陸寶筠深吸一口氣,重新落筆——
"我要回上海一趟,因爲爸爸病了。"
字跡很輕,像是怕驚動什麼。
"這一個月……謝謝你。"
筆尖再次停滯。
謝謝他什麼?謝謝他帶她看納木錯的星空?謝謝他在她高反時整夜握着她的手誦經?還是謝謝他……讓她第一次知道,原來被人如此在意的放在心上,是這樣的感覺?
一滴眼淚猝不及防地砸在紙上,"謝"字被暈開,模糊成一片藍色的海。
陸寶筠抬手抹了抹眼角,鋼筆顫抖着繼續——
"我不知道要回去多久,可能……"
可能什麼?
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她的指尖蜷縮起來,胸口像是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呼吸都變得艱難。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熟悉的、沉穩的、每一步都像是丈量好的步伐。
陸寶筠渾身一僵,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將信紙胡亂折起,塞進抽屜最深處。她抬手擦幹眼淚,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平靜。
門被輕輕叩響。
"陸寶筠。"
他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低沉而清晰,像是雪山融化的溪流,冷冽卻溫柔。
陸寶筠咬住下唇,沒有回應。
門外沉默了幾秒,隨後,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輕輕響起。
貢布推門而入時,陸寶筠正背對着他,假裝若無其事的整理行李箱。她的背影單薄,肩膀微微聳起,像是某種受驚的小動物。
他站在門口,沒有立刻走近。
房間裏很安靜,只有酥油燈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
"這麼晚收拾行李?"貢布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只是在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問題。
陸寶筠的指尖捏緊了行李箱的邊緣,骨節泛白。
"嗯,"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突然有點想家。"
空氣凝滯了一瞬。
貢布緩步走近,藏袍的衣角掃過木質地板,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他在她身後一步之遙停下,沒有觸碰她,只是低頭看着她收拾到一半的行李——幾件衣服、那本她總帶在身邊的筆記本、還有他送她的那串綠鬆石手鏈。
"幾點的飛機?"他問。
陸寶筠的喉嚨發緊:"明早……七點。"
貢布沉默了片刻,隨後伸手,從她手中接過那件疊到一半的毛衣。他的手指修長,動作熟練地將毛衣折好,平整地放進行李箱。
"我送你。"
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只是在說明天的天氣。
陸寶筠終於轉過身,抬頭看他。
貢布就站在她面前,酥油燈的光映在他的側臉上,勾勒出深邃的輪廓。他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緒,唯有唇角繃緊的線條泄露了一絲不平靜。
"不用了,"陸寶筠輕聲說,"我自己可以……"
"陸寶筠。"
他突然叫她的全名,聲音沉而緩,像是壓抑着什麼。
她怔住。
貢布抬起手,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的眼角——那裏還殘留着未幹的淚痕。
"你爸爸……"他頓了頓,"嚴重嗎?"
陸寶筠的心髒猛地收縮。
——他知道了。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也許是她紅腫的眼睛出賣了她,也許是她在慌亂中沒關好的抽屜……又或者,他其實一直站在門外,聽完了她的每一句哽咽。
"嗯,"她低下頭,聲音幾不可聞,"媽媽說他……不太好。"
貢布的指尖從她眼角移開,轉而捧起她的臉,強迫她抬頭看他。
他的手掌溫熱,指腹有常年轉經磨出的薄繭,觸感粗糙卻令人安心。陸寶筠望進他的眼睛,那裏面像是盛滿了整個納木錯的湖水,深沉而溫柔。
"會好的。"他說,拇指輕輕摩挲她的臉頰,"你爸爸會好的。"
陸寶筠鼻尖一酸,突然有種沖動,想撲進他懷裏大哭一場,想告訴他她其實不想走,想問他……會不會等她回來。
但她什麼都沒說。
貢布也沒有。
他只是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鬆開手,轉身走向門口。
"早點睡,"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四點我來接你。"
門關上的一瞬間,陸寶筠的眼淚終於決堤。
凌晨四點·旅館門口
拉薩的黎明來得遲,天空還是濃稠的墨藍色,只有遠處雪山之巔泛着一絲微光。
陸寶筠拖着行李箱走出旅館,冷風撲面而來,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下一秒,一件帶着體溫的藏袍披在了她肩上。
貢布就站在台階下,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高領毛衣,肩線利落,整個人像是融進了晨霧裏。他接過她的行李箱,手指不經意擦過她的指尖,一觸即離。
"上車。"
越野車靜靜地停在路邊,引擎已經發動,暖氣開得很足。陸寶筠坐進副駕駛,貢布俯身過來,替她系好安全帶。他的氣息撲面而來,雪鬆混着淡淡的藏香,讓她眼眶發熱。
車子駛出拉薩市區,沿途的經幡在晨風中翻飛,像是無數雙揮別的手。
陸寶筠望着窗外,突然開口:"貢布。"
"嗯。"
"那個……"她捏緊了膝蓋上的背包帶,"我放在抽屜裏的信,你……"
"還沒看。"
他回答得很快,聲音平靜,目光始終盯着前方的路。
陸寶筠悄悄側頭看他。
晨光微熹中,貢布的側臉像是被鍍了一層冷硬的輪廓,下頜線緊繃,喉結微微滾動。他的手指緊握方向盤,指節發白,像是在極力克制什麼。
她知道他在說謊。
但她沒有拆穿。
車子駛入機場高速,遠處的貢嘎機場漸漸清晰。陸寶筠的心跳越來越快,像是有一只困獸在胸腔裏橫沖直撞。
"到了。"
貢布停好車,繞到副駕駛打開車門。他一手拎着她的行李箱,另一只手虛扶在她背後,像是怕她跌倒。
機場大廳燈火通明,人來人往。他們站在安檢口前,相對無言。
"貢布,"陸寶筠終於鼓起勇氣,抬頭看他,"我……"
她想說什麼?說她可能會回來?說她希望他等她?
貢布突然伸手,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是那枚她在大昭寺前見過的轉經筒,黃銅質地,表面刻着精細的紋路。
"拿着。"他將轉經筒塞進她手心,"保平安。"
陸寶筠低頭,發現轉經筒底部刻着一行細小的藏文。
"這是什麼意思?"她輕聲問。
貢布看着她,目光深沉俯身說:"等你回來,我告訴你。"
廣播響起,催促乘客登機。
陸寶筠攥緊轉經筒,突然上前一步,踮起腳尖,在貢布的唇角輕輕碰了一下。
一觸即離。
"我……"她話到嘴邊,卻不知道怎麼開口,於是轉身快步走向安檢口,不敢回頭。
所以她沒看見,身後那個永遠冷靜自持的藏地佛子此刻有淚劃過眼角。